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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江湖

第五章 江湖 (第1/2页)

老烟在男生中间那段呼风唤雨的日子,曾经长期令我困惑不解。如果再过个几十年,我说不定会错误地断定老烟是一条剽悍的汉子,力大无比无人能敌,因此班里才会有那么多男生对他俯首贴耳,大爷前大爷后的。幸好我的记忆还没衰退到黑白不辨的地步,老烟仍旧以瘦削矮小的形象出现在消失的岁月之中。
  
  细身子顶着一个枣子一样枯瘦的脑袋,头发学着港台电视连续剧里大哥的样子梳成中分。这就是老烟。
  
  老烟是一个极其整洁的人。天热的时候,他差不多每天都穿一条深色裤子,裤带系到最后一扣,箍出细细的腰,白色的确良衬衫很规整地塞进裤腰,衬衫袖子从不卷起,纽扣一直扣到手腕,衬衫纽扣也是一直扣到脖子。冷天呢,仍是一条深色裤子,上面换成一件深色劣质西服。雨季的时候,无论下不下雨,他每天都会带一把长柄雨伞,雨伞也是深色的,用完后,伞布总会很仔细地卷起来,扎紧,细细的一管像电视里的老爷们拄的文明棍。不下雨的日子,他像杵着文明棍一样,杵着雨伞慢腾腾地走路,走快一点儿,就会大口喘息。雨伞的影子似乎比他的影子还要粗些。
  
  就这么个人,在四年级以后,迅速取代火神成为男生们的中心,让长得五大三粗的张国庆都对他毕恭毕敬。
  
  我曾经认为,之所以出现这样不可思议的事,完全是因为老烟有一个正在念初中的哥哥,以及一大堆正在念初中的表哥。所以我一直把他定义为狗占人势,现在想来,事情并非如此简单。
  
  至今我仍然清晰地记得老烟让他的弟兄们欢呼不已的两件事。第一件事发生在冬天。那天早上,铁头——老烟弟兄中的一个极其魁梧的男生,窝在座位上,不停地哈自己的双手,抽着鼻子说,不行啦,我的手一定冻坏了。旁人一个劲儿嘲笑他,说谁的手不都一样,偏偏你的就冻不得?铁头抽着鼻子,眼泪都快下来了,看到这么大个人,竟会为这一点儿小事情哭鼻子,大家笑得更凶了。
  
  唯独老烟没笑。老烟走到铁头身边,说让我看看,铁头纳闷地瞅着他,大爷你别看,别看。他不依,他像大人一样,严肃地说,你把手伸出来。铁头坐着都差不多有他高,还是恭顺地伸出了自己的手。他捏着铁头那只冻得红通通的、满是冻疮的手,作出了一个让大家目瞪口呆的举动。他从兜里掏出一角钱纸币,又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一根火柴,在墙上擦着了,毫不犹豫地点燃纸币,让铁头把手笼到火苗子上,这时候,他扬扬眉毛,说了句特别伟大的话:跟兄弟相比,钱算什么。
  
  第二件事仍然跟铁头有关。那时候正是收割水稻的季节,铁头在稻田里逮到一只秧鸡,拿到学校来,“孝敬”他的大爷。老烟刚把秧鸡拿到手没一会儿,手背就给抓破了。铁头看到几粒血珠滚出老烟暗灰色的手背,慌了,学着电视里的样子说,兄弟该死,该死,瞧我不宰了它,说着装出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抓过秧鸡,似要拧断它脖子。但他显然不敢,秧鸡挣扎着,唧唧叫个不停,他的手也给抓破了好几处。他一吃痛,松了手,那只给剪断了羽毛的秧鸡满教室跑。他和另外几个男生,跌跌撞撞地在桌椅板凳之间忙活半天,才重新抓住它。这次他不敢说宰了,他眼巴巴地望着老烟说,大爷,你说怎么处置它。老烟贪馋地舔干净手背上的血,说,不晓得你们有没有玩过一种东西,我现在让你们见识见识。他抓过铁头手中的秧鸡,从文具盒里拿出铅笔刀。
  
  接下来,发生了一幕让周围男生都震惊不已的事,女孩子们更是吓得脸色苍白,呜哇呜哇惊叫着逃离血腥的教室。
  
  老烟很平静地端坐在众人惊恐的风暴之中,左手按住秧鸡的大腿,右手从容不迫地捏着小刀,锯木头一样锯在秧鸡的大腿根上。秧鸡不停地利声鸣叫,不停地扑腾翅膀,叫声裂痕似的在空气中扩散,翅膀把血珠子扇到老烟身上,扇到旁观者身上。人们给血珠子击中,纷纷后退。血珠子溅了老烟满脸,但他毫不在意,他专心致志地锯着,嘴角浮着一丝微笑,好似在做一件极其愉悦的工作。大腿还没完全割断,他不耐烦了,伸手将血肉模糊的大腿扯下了。这时候,秧鸡已经昏死过去。
  
  教室里静得可怕。
  
  当众人以为可以松口气时,他又极其愉悦地锯下了秧鸡的另一条腿。顺利完成工作后,他舒了一口气,两只手相互擦了擦,拿过一条腿,仔细在伤口处摸了一阵,欢快地喊起来,找到了,找到了。
  
  他仰起布满血珠的瘦脸,微笑着,将那条腿冲着惊恐的众人,捏住鸟腿的筋,手一拉,鸟爪合拢,手一放,鸟爪松开。
  
  兴味盎然地玩了一阵,他对呆若木鸡的铁头说,我要这个就够了,另一条腿是我为你割的,你拿去吧。
  
  铁头后来的变化是老烟鼓动的。
  
  我们的教学楼正面对着学校操场,背后对着一大片小麦田,那已是学校外面了。后房檐下时常堆满腐烂发黑的稻草,是附近村民们的财产。老烟和几个男生趴在后面窗口玩,一不小心,——后来我想,兴许是故意的也不一定,老烟手中鸡蛋大的彩色玻璃弹掉下去了。班里的男生全涌到窗口去看。
  
  那么大的玻璃弹实在是太稀奇了,除了老烟,班里再没第二个人有。可现在那玻璃弹掉下去了。消息迅速传遍了上上下下六个年纪,从楼上看出去,整个教学楼后墙的窗口挤挤挨挨的都是人头。很快有人缩回去,开始往外跑。
  
  谁拿到就是谁的!有人跑出去后,宣告似的大声喊。
  
  铁头叫骂着,也要跑出去,被老烟一把扯住了。
  
  大哥!铁头困惑地望着老烟。
  
  老烟朝楼下张了一眼,平静地看着铁头,轻描淡写地说,你跳下去,帮我捡回来吧。
  
  老烟的话让全班男生都都吃了一惊,铁头一脸惊惶,往后缩着,生怕一靠近窗口就会被推下去。有人估量了一下高度,又看看铁头和老烟。铁头这时候站在老烟跟前,仿佛比老烟要矮着一截儿,老烟干瘦乌暗的脸,有着巨大魔力般紧逼着他。老烟又往下张了一眼,说,下面有草堆,死不了。
  
  很长一段时间,学校里的人都对这件事津津乐道。我一直记得铁头抓住窗框时的样子。本来就高大的铁头那么一挂,身子显得更长了,在半空里晃荡着,无依又无靠,草绿色毛衣缩上去,露出红纱布裤带和一段雪白的肚皮。楼上楼下窗户外一丛一丛黑黑的脑袋都转向这边,有的吃惊得长大了嘴巴,有的嘻着嘴笑。铁头脸色忽而发白忽而发紫,低头向下看看,又抬起头来望着老烟,腮帮的肥肉簌簌颤抖,眼睛像一只惊慌失措的小小的野兽。老烟也望着他,对他点了点头。铁头又往下瞅了一眼,大吼一声,松了手。女生们的尖叫霎时连成一片。——铁头跌坐在发黑的稻草堆上,垂头坐了一会儿,站起来了,看上去一点事没有。旁观的人心里虚着,这时突然爆发出一声欢呼。铁头脸上飞过一片红,扭头望了一眼绕远路跑来的几个人,颤抖着高高举起七彩的玻璃弹(玻璃弹折射出阳光的七彩晃在他眼角),仰脸望向坐在窗口的老烟,眼里泛着泪光,一个劲儿喊:大爷!大爷!老烟只微微向他挥了挥手,在许多人眼里,那真是十足的大爷派头。
  
  铁头跳楼上瘾了,又向大家表演了第二次第三次,每一次都赢得喝彩无数。一些胆大的男生不甘寂寞,纷纷爬上窗台,在自己和稻草堆之间估量着。可惜他们的行动都没能付诸实施。方大同突然闯进教室,将正要往下跳的铁头抓了个现行,其他班也很快被自己的班主任镇压了。
  
  全校学生被紧急集合起来,校长严厉训话,指着铁头大吼:下不为例,谁敢学他从窗口跳出去,就永远别想回来!
  
  铁头被罚站在升旗的站台上。
  
  旗杆的影子长了,短了,又长了。铁头一直和旗杆并肩站着,头发和毛衣沾了不少草屑,却没有半点羞涩的样子,始终雄赳赳气昂昂,眼睛斜斜瞅向天,笑容像初春的阳光一样暖融融的。从早上到下午,无论课上课下,全校学生仰望英雄似的仰望他,又都有些失落,今后是做不成这样的英雄了。没想到校长反倒成全了铁头。
  
  因为四年级时挨了那一记耳光,我一直对老烟心存芥蒂。我知道那人是他众多表哥中的一个。但我从来每跟老烟有过什么冲突——或许有过一次,我视死如归而又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他的报复,但什么都没有。
  
  因为成绩不错,升上高年级后,我被方大同指定为班长。我这个班长可从不管事——既有懒惰、厌烦的成分,更多的是出于胆怯吧——除了管铁头那一次。
  
  那天早上方大同不在,铁头夸张地和人说笑。跳楼事件后,他的嗓门越来越大了。我忍无可忍,模仿着大人的腔调,冲他厉声喊道,你他妈的闭嘴!铁头给这突如其来的斥骂弄懵了。他定定地望着我,说你说什么?我已经紧张得不行了,可我还是强压着紧张的心跳,一字一顿说,你他妈的闭嘴。我以为铁头会窜过来跟我干一架的,铁头却只站在自己的位子上,冲着我指手划脚地骂。他抽着鼻涕,反反复复说的就一句话,你等着,你等着瞧,会有你好瞧的。
  
  铁头一面骂我,一面扭头去看老烟,老烟低着头,不看他。我也转过头去看老烟,他坐在板凳上,一点儿动静没有。
  
  我忽然又想起了四年级的那一巴掌,堆积多时的仇恨一下子在心里热腾腾的。我恨不得激怒老烟,让他过来跟我干一架,我一定要赢!我冷嘲热讽地对铁头说,那你现在过来啊,我就在这儿,不用等,你除了会说我有个表哥在初中、我有个表哥在高中,你还会说什么,有本事你现在就过来!我想铁头是昏了头了,他比我高半个头,敢从二楼跳下去,竟然不敢走几步路过来。他只是不停地骂骂咧咧,不停地往老烟那儿看,可自始至终,老烟没抬起头看他一眼。
  
  就在这天下午,发生了那件让老烟的弟兄们大失所望的事,我才明白为什么老烟早上会一声不吭。
  
  正上第二节课,一个瘦高的男人赶到学校,没跟讲台上的方大同打一声招呼,直接冲进教室,劈头问了一句,老师,你让学生买乒乓球拍?方大同一头雾水,张口结舌,连说,没这回事,没这回事,——你有什么事?男人不理他,径直朝老烟走过去,指着缩成一团的老烟问,你现在还怎么说?你个小杂种,竟敢骗你奶奶的钱,你奶奶都八十岁了!老烟连连否认,哇哇哇哭得鼻涕口水的,但一点用没有,男人拽了他一只手,毫不费力就把他拖出去了。他伸手抓住那把文明棍似的雨伞,雨伞啪一声掉了地上。由于他使劲往后坠着身子,白色的确良衬衫褪到了胸口,露出蜡黄干瘦的身子,一层暗灰色的汗垢积在上面。
  
  老烟的弟兄们分明都看到了。他们沮丧地低下头,满脸羞红。接下来的课堂分外安静,仿佛有一种哀悼的气氛。
  
  老烟的迅速崛起,导致火神一下子给孤立了。他仍然是班里最高大、强壮的男生,他为此维持了尊严,人人怕他,但没人追随他。他跟我一样,在班里承受着同样的凄冷。因为这一点,我们差点儿成为朋友。
  
  之前,火神对我实施了一系列的刁难,我一件件忍下来了,我再不好意思回家去跟爸爸说。我的忍气吞声,使他越来越得寸进尺。
  
  那时候我们的黑板是由三四块长木板拼成的,墙上斜斜靠着两根木棒,黑板就搭在木棒上面。火神故意把搭黑板的两根木棒弄歪了,一根木棒抵在门后面,这样,我一开门,如其所愿,黑板倒了。
  
  我手足无措地看着倒在地上的黑板,不知道怎么办好,离上课不久了,我必须把黑板重新立起来。我才九岁,根本没法将沉重的黑板架上去。看看周围,许多男生都望着我,我朝他们望过去,他们的目光就掉开了,只有火神幸灾乐祸地迎住了我的目光。我猜出是怎么回事了。这又有什么用?他们一定串通好了。我委曲到了极点。我笨手笨脚地把两根木棒在墙上支好,黑板却无论如何架不上去。时间不可遏止地向上课挨近。我感到无数个闹钟悬在头顶,迈着焦躁的步子,把我堵到一个无路可逃的角落。汗水湿透了头发和衣服,我一遍一遍抬起沉重的黑板,试图架上去,又一次一次失败。班里那些男生冷冷望着我。张宁看看我,又看看那些男生,焦急地说,你们帮帮他呀。火神嘿嘿冷笑,说好啊,你让他来求我我就帮他。听到这话,我几乎打着哭腔朝张宁吼,谁让你求人了,谁让你求人了?!
  
  升上四年级后没几天,同桌李强从书包里掏出一辆雪白的玩具汽车,我眼睛都看直了。我说能不能让我看看?李强做出很勉强的样子,但还是捧着车子凑到我跟前。我看了一会儿,又说,能不能让我玩一下。李强更勉强了,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答应下来。我小心翼翼地端着车子,先是用一个指头,然后两个指头,三个指头,最后才用整个手掌去触摸它那纤尘不染的洁白。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打在小汽车上,亮晃晃的,仿佛那雪白随时都会熔化,一点一点地消失在我的手指下。
  
  ——后来,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能够提出那个有些过分的请求的,我问李强,我能不能把小汽车带回家,下午再带回来?李强张大嘴巴看着我。我本来说出那句话就后悔了,我想自己太贪了,这么宝贵的东西,李强怎么能让我带回家?可万万没想到,李强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竟然答应了。
  
  如今我已经难以复制自己当时的欣喜若狂。我像丢失了往昔的岁月一样,丢失了往昔强烈的欢乐。我手忙脚乱的,捧着小汽车,想把它放进桌洞里,又觉得桌洞里太黑;想把它放书包里,又想书包里太闷;想把它放到桌子上,让暖暖的阳光照耀着它,也让同学们看到它,他们一定会朝我投来羡慕的目光。可是我不敢,我怕他们都会喜欢上它,最终我只能把它抱在怀里,整整抱了一个早上,连李强想要看一下,我都显得很不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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