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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江湖

第五章 江湖 (第2/2页)

我醉酒似的,脚下轻飘飘的,把小汽车带回家了。我想让哥哥和妹妹看到它,又不愿意让他们也看到它。吃饭的时候,我给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折磨着,心里起了一场不小的风暴,时而微笑,时而愁苦,妈妈不得不一次次提醒我好好吃饭。独占的心最后压倒了炫耀的心,我将小汽车带回家,谁也没让看,又带回学校了。这期间,我只偷偷摸摸打开书包,把它拿出来,在床上自己睡觉的位置放了一小会儿。而当我磨磨蹭蹭回到学校后,让我吃惊的事发生了,李强告诉我,这小汽车是火神的,让我自己去还他。
  
  脑袋里塞进了一根硬撅撅的木棍。
  
  我坐在座位上,仿佛陷在一堆烂泥里。你早上怎么不说这是他的?你又没问,李强说,我还以为你知道呢。我说,那你现在怎么叫我去还,是你跟他借的,又不是我跟他借的,怎么叫我去还。我拼命把小汽车往李强手里塞,李强拼命挡住,红着脸说,不行,不行,谁让你拿回家的,你都拿回家了,要还你去还。我跟他借,只在学校里看看,又没拿回家。争论了许久,我知道没法说服李强了,直为自己的贪得无厌感到羞愧不已懊恼不已。第一节课下课后,我趁火神出去,赶忙把小汽车塞进他的桌洞里,我想等他回来后就会看到了。万万没想到,事情又坏了。
  
  火神在班里大声叫骂,说他小汽车的轮子给谁偷了一个?他举着那辆小汽车不停地摇晃。我惊恐地看到,确实有一个轮子不见了。叫嚷了一阵,他瞅着李强,说小汽车是你放到我桌洞里的?我好心好意借你玩,你怎么把轮子偷了?李强脸色苍白,支支吾吾地说,我没偷,我没偷,小汽车不是我放回去的。火神笑笑说,不是你放回来的,那是谁放回来的?李强没说话,却望着我。
  
  火神也随着李强的目光望向我。
  
  全班人的目光都朝我扫过来,我仿佛给几十倍的子弹击中一样,脑子成了马蜂窝,心里乱哄哄的。我一句否认的话都说不出来,就那么呆呆地站着,幸好随即响起的上课铃声救了我,不然,我一定会那么站成石头的。
  
  下午的三节课我什么都没听进去,我的意识总是不断往回退,我想如果我只是看一看,如果我只是摸一摸,如果我亲手把小汽车交到他手上,这事情就不会发生。又想,如果我不那么得寸进尺,不想着把小汽车带回家向哥哥和妹妹炫耀,这事情也不会发生。我暂时躲进了记忆温暖的薄膜之中,恍恍惚惚的,似乎这事情根本就没发生过,可忽然间,时间给我浇了一盆冷水,才发现如此坚硬如此残酷的事实早就木已成舟。
  
  第一节课上到一半,我听见火神跟他的同桌说,你看,我把那个轮子找回来了。我转过头去,火神也正望着我,他朝我举举小汽车,笑了一下。我一阵天昏地暗般地高兴,当时的我天真地认为,这下子,火神不会让我赔了。事情跟我的想象恰恰相反,下课后,火神让人给我传话,说轮子是他自己找回来的,我弄丢了轮子,仍然得赔。
  
  之后一个多星期,我才知道什么是以前在作文里写到过的“狱般的日子”。
  
  每天到学校,火神都会问我,轮子呢?我的汽车轮子找到没有?渐渐地,只要一看到他,我感到皮肤下都会涌起一阵战栗。
  
  那时候我们每个星期上五天半的课,周六早上,火神对我说,明晚上自习前我怎么说也得还他轮子了。我望着他的眼神空空洞洞的,几天来的胆战心惊轰然积聚起来,差点将我击晕过去。当我坐立不安地度过了早上的三节课后,火神又对我说,你实在找不到的话,自己做一个也成。
  
  我当然没能找到什么轮子。
  
  星期天下午我磨磨蹭蹭的不敢去上课,刘成良正在看电视,他一次次问我,怎么还不去,怎么还不去?我说,今天老师到得晚,让我们晚点儿去。当时我无数次想冲口而出,火神又欺负我了,你陪我去学校吧。可我怎么好意思说我小汽车的事呢?又想起那次他让我和火神说的话,我更开不了口了。最后,我几乎是给他赶出家门的。
  
  我耷拉着脑袋、紧紧拧着眉头,在竹林间的小路上踯躅。我的内心充满黑暗,水里的墨水似的一团一团缠绕不清,小路上斑斑点点的阳光也让我感到无限凄凉。我一次又一次想着,我已经失去了过去那些日子所有的美好了,再也找不回来了。这真是太难过了。绝望使得我面对竹林深处那栋黑黢黢的房子,竟然没有一丝丝恐惧。陡然之间,我想起火神最后对我说的那句话。
  
  火神接过我用竹节子砍成的、涂了黑墨水的轮子,说,行了。
  
  行了?我完全没想到事情会这么简单,好半天愣在那儿没反应过来,浑身像蜕去了一层皮一样轻松自在。火神望望阳光明亮的操场,对我说,今晚第一节课不想上了,你跟我去买东西吃吧。我望着他,没说什么,当他走出教室后,我跟上去了。
  
  这是我第一次逃课,我心里却一点担忧没有,感觉一切是那么的理所当然。我和火神并肩走在黄昏的路上,我们无话可说。
  
  火神随手把我还他的车轮子含进嘴里,咬碎了,呸一声,吐进远处的荷花田。我看到灼热的阳光下闪着绿光的竹轮子,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失落,我那么费工夫做出来的东西,他这么随便就扔掉了。转回头,看到火神的嘴巴沾满了黑色的墨水,我禁不住指着他的嘴巴哈哈笑了。他抹了一把嘴唇,看到黑乎乎的手掌,也哈哈哈笑了。
  
  那些原以为已经失去的美好一下子又回来了。
  
  火神的小汽车是偷来的。他的玩具,他的钱都是偷来的。
  
  小学六年,火神一直是我们当中最富有的人。虽然都知道他那些东西是怎么来的,大家仍然对他羡慕不已。大家暗地里传说,他有一个储藏东西的宝库。有人甚至说,曾经好几次见他到竹林中,没准他的宝库就在那儿,后来这片竹林就具体到了我家门口那一片,再后来,就有人断言,他的宝库就在那栋黑房子里。
  
  火神忽然问我,有没有见过罂粟花。我说没有。他看着我,说,你相信吗?我见过,红色的,开起来像碗一样,在阳光下一大片一大片的。
  
  那时候,我已经知道*就是由罂粟提炼得来的,他将罂粟花描述得那么美,让我由衷地怀疑。他对我的反驳不屑一顾,他说,眼见为实,我见过当然知道是什么样的,你又没见过,怎么想也是瞎想。后来我胡思乱想,认定自己的出生跟罂粟花有关,也就相信他的话了。我对罂粟花的兴致也大大提高,我问他,你在哪看到罂粟花的?他犹豫了,半晌,说,就在你家门口那片竹林里。我大吃一惊,我家门口那片竹林?他兴奋起来,说是那片竹林,在竹林里那栋黑房子旁边。我惊疑地望着他,你敢去那栋黑房子旁边?他轻笑一下,右边眉头的疤痕一跳一跳的。
  
  现在想来,火神之所以答应带我去黑房子旁边,跟我想把小汽车带回家让哥哥和妹妹看是同样的心思。他一遍遍叮嘱我,不能告诉别人他曾经带我去过那儿,我满口答应。我和他一起走上了兴奋的旅程,一路上,他欢快地吹着口哨,我的步子不自觉地应和着他的节拍。我们从没这么一起走过一段路,走不多久就要拐上煤渣小路了,他再次转身问我,你真不会跟别人说?我说真的不会。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忽明忽暗的光彩,他似乎给什么念头撩拨着,定定地望了我一会儿,神秘地说,你知不知道我有一个宝库?我心里格登一下,迅速想起同学们的传言,心里仿佛翻滚着沸水的细浪。不等我回答,他说,我的宝库就在那儿,给罂粟花遮住了,谁都找不到。他说完这话后分外紧张地盯着我。我望着他,吃惊得瞪大眼睛,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似乎很失望,又怯生生地说,你真的不跟别人说?我带你去看罂粟花,还带你去看——我的宝库。我这时候才表现出了应有的兴奋,感觉呼吸都困难了。我对那个宝库的向往,远远超过了对罂粟花的向往。我跟电视里的革命烈士一样向他保证: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告诉别人。
  
  我们走进了阴暗潮湿的竹林。
  
  竹林就在我家门口,这却是我第一次如此深入进去。我紧张而好奇地东张西望,笨拙地迈着步子,不停地撞到竹子,树上的鸟儿受了惊吓,嘎嘎嘎叫着,翅膀啪啪地扇动。不一会儿,整片竹林都回荡着各式各样的鸟叫。但一只鸟都看不到,只看到密密匝匝的竹林顶部,闪烁着千万点阳光,如一片绿盈盈的湖水,在阳光下泛着点点涟漪。
  
  尽管给周围新奇的景致深深吸引,我仍然紧紧跟住了火神,不敢有丝毫落后。进入竹林后,他不再跟我说话,也不再回头看我。他自顾自地往前走,看上去忧心忡忡的。忽然,他停下来了,转回头盯着我。我碰到他冰冷的目光,心里哆嗦了一下。他看了我一会儿,什么也没说,转回身去继续往前走,走了没几步,又停下来了。他定定地盯着我,要看到我心里去似的。他的嘴巴一歪一歪,眉间的疤痕一抽一抽。他凝重凶狠的表情让我感到事情不妙了,可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仰着脑袋,疑惑而不安地望着他。好久,他哑着嗓子说,我们回去吧。
  
  我还没明白过来,他已经转身朝竹林外走了。
  
  我急忙追上去,我说你答应过带我去看那片罂粟花的,你还说要带我去看你的宝库。可他转过头来,凶狠地对我说,没有什么罂粟花,也没有什么宝库,我骗你的。他不再管我的大喊大叫,自顾自走了。我不敢独自待在在竹林,跌跌撞撞追上去,走出竹林时,他刚好拐出小路。
  
  我和火神短暂的友谊差不多就此结束了。从此,我们在班里各自忍受着被排挤出老烟集团的孤立无援。
  
  十多年后,我同时听到了关于他的两条消息。第一条消息,他因为偷窃大批摩托和手机,被判刑十年,至今仍在劳改农场劳动;另一条消息,他在外面打工时强奸了一个女孩子,一年后,女孩生下一个小孩,他在被告上法庭和入赘那个女孩贫寒的家庭这两条路之间,选择了第二条,如今他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爹,不得不一年四季拼命干活养活一大家子人。起初我对第一条消息坚信不疑,后来,想起六年级下学期发生的那件事,我动摇了,我想,或许第二条消息更适合他。
  
  六年级那年,火神十四岁。
  
  十多岁的我们,已经朦朦胧胧地明白了一点儿男女的不同,我们对女孩子的身体充满好奇和渴望,——多年以后,我在尼采的《我妹妹与我》中读到一句对此进行注释的话:这一切都很棒,很高贵,但我真正需要的是一个女人——任何一个女人。
  
  我们谁都没想过要将这隐秘的愿望付诸现实,只有火神这么做了。
  
  一天早自习,火神没来,不知谁说的,头天傍晚,在一条僻静的小路,火神将一个六七岁的女孩子“强奸”了!我们起初谁也不信,可传言在怀疑中变得越来越真实,这让我们感到说不出的震惊。一方面,我们想不到他敢做这样的事,另一方面,我们男生心里那隐秘的渴望似乎一下子给暴露了。那天火神始终没来,我们没想他会经历什么,想的全是另一件事,导致我们一整天都焦躁不安。
  
  第二天火神又来了,一点儿异常没有。我们不由得有些失望。后来传说那个女孩子的家长到火神家里吵了一次,但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了结,我们以为火神会很快被抓走的,可期望中的警察也始终没有出现。这不免让大家更加失望。结果是,班里的男生和女生怀着不同的心思,都不跟火神讲话了。
  
  有一次,见我一个人爬在栏杆上,他挨了过来。
  
  我们在一种淡淡的悲哀里尴尬地沉默着。我们趴在栏杆上,望着低年级的小孩子在远处的操场上跳啊笑啊,阳光大片大片撒在他们身边。他忽然说,你还会不会相信我?我转过头盯着他。这时候,他的脸上又现出了在竹林中曾经出现过的怯生生的表情。他说,其实我没强奸她。看到我并没有转身离去,他红着脸,望了一眼操场上的小孩子,羞涩地说,我只是想看一看那儿是什么样子,我刚刚……刚刚把她的裤子褪到脚背,她就哭起来了。他虚弱地笑了一下说,其实,我什么都没看到,那儿什么都没有。
  
  他在等着我说点儿什么。我也知道,我得说点儿什么。
  
  沉默了一会儿,我就对他说了句当时认为很够义气很伟大的话,这句话把我自己都吓住了。我说,如果在路上遇到那样一个女孩儿,我也会那样做的。
  
  对女孩身体的困惑,一直延续到我二十二岁生日那天。那天,妈妈给我打了个电话,我很突兀地和妈妈说起了红旗。确实突兀,我原本想说的是曹雨红。那一刻,我想的是她。那一刻之前,我也曾想到她。
  
  公园的一片竹林中,阳光稀少,阴影浓密。我和一个十六岁的女孩抱在一起。我们小心翼翼地谈论着身体的秘密,终于,我们决定做那件事了。决定了,她又犹豫不决。我也一样。我抱着她靠在一棵香樟树上,靠近她的身体,她灼热的身体剧烈起伏着。我脑袋里像灌满了灼热的液体。手忙脚乱。七上八下。颠三倒四。稀里糊涂。我们终于明白了一些什么。阳光流逝,时光耀眼。我们抱得紧紧的,我难以遏制心里的绝望。真是绝望得要命啊。不约而同地,我们叹了一口气。——过了几年,我们分开时,她才问我,那时候,你为什么要叹气?我说你又是为什么叹气呢?她没说话。我也没告诉她,很久以前,叹气对我来说,犹如顽疾。
  
  也就是这天晚上,我决定写这部彷徨不定的、自说自话的、混乱迷糊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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