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星如雨
3 星如雨 (第2/2页)又是个星辰如雨之夜,哑人与女娃出了城门之外。
车中的女娃叩车板,哑人便停下车来,用眼神询问女娃要为何?
“告别。”女娃这么说,下了马车站在城门之外。
理袖,跪地,叠手,她叩首,叩首,再叩首,起身,再跪,叠手,一叩,二叩,三叩……
又是罗天大礼,女娃的声音找不出一线紊乱,“此礼表恩谢,以后,天上人间,与六羽这生我之土,两两不相欠。”
哑人的心底摇晃出另一人的影子,恍恍惚惚,恍恍惚惚的就重叠在了一起。
那人也曾在这个地方,也曾对着这座城池,也曾行了罗天大礼,那人说,如此星辰,如此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哑人扶女娃上车,驾车而走的时候,在心底问,那个此刻在城楼上送行的人,又是为谁风露立中宵?
哑人叹气,心想,原来少爷也只是个十八岁的少年。
那夜非梦,却似幻,哑人记不真切。
一路尽往偏远的道路行走,但春秋乱世的年代,偏远的地方亦在谈论国家大事。云乐边境的小城中有曲溪过来买卖的百姓,众人喜欢围坐在茶棚下,谈那年六羽与曲溪大大开战之时。
那场战事是女娃的父亲,秦行武领的兵,本是胜望在即,却被年仅十八的曲溪三皇子曲溪焱扭转了乾坤。
据说那曲溪三皇子貌比潘安,好似天人下界。
据说那曲溪三皇子谋盖孔明,天像地理无所不晓。
据说那时的三皇子在场上是何等的飒爽英姿,意气风发。
据说……
据说……
据说,就连六羽的第一大将军秦行武也是死在曲溪三皇子的剑下。
哑人一吓,抖掉了手中的筷子。
一旁静静而坐的女娃转头看他,目光幽幽,深湛而又安定,那双目平静的再看不出何物。
哑人忽然就明白,她已早不是那个受吓便哭,委屈便哭的女娃儿了。十二岁的年纪,却不知长了多少岁的心。
哑人就笑,比哭还难看。
少爷还是太傅,曲溪三皇子还是自己?生生毁了一个,人生父母养的纯良孩子。
还是颠簸几月,哑人驾马到了书生的屋前。
十二年后的书生已不似当年那般少年模样,他一身深蓝色的长袍站在哑人面前,纤瘦,素衣,微尘不染。
书生看着哑人手中递上的信函,阅完信时,那白皙的手指已经颤颤抖抖。
哑人不明其中原由,但见醉舞走至书生面前,跪地,“醉舞不孝,带丧拜见父亲大人。”
这下,哑人的手也开始微微颤抖。
书生仔细端详着自己亲生女儿的脸,瞬也不瞬,问的吃力,“你……你叫什么?”
“秦……不,今日起,唤莫醉舞。”
知道女娃有了个亲人,哑人觉得自己的心变的暖和了起来。
心中有个一个声音一直在对哑人说,还好,没有毁了这个孩子。
哑人走的时候,书生拉着女娃的手向哑人告别,“哑兄,恩情无以为报,这……”
书生递上黄金珠宝,哑人拱了拱手,不要。
看的多了,便觉得,大富之人比不的大福人。
人生在世,还是开心最为重要。
哑人有妻有女有家,实在比他们富有的太多。
策马而走,书生在后头折柳送别。
三步一回头,看见书生还是拿着柳拱手为揖,而他身旁的女娃,眸光清凝,不动声色。
回六羽的家,两个女儿糖一般的粘了过来。哑人摸着自家女儿的头,笑。不禁意的,又想到了那小小的身影,神态幽静,眉眸轻透莲味,那样的超然物外,又清凝沧桑。
少爷唤他入书房,问他,送过去了,一切都好?
哑人目不斜视的点头。
少爷不再问话了,赏了银子,命哑人退下。
可过了些日子,少爷又召哑人入书房。
“我想要你两女儿的一人去云乐莫府为婢。”
哑人神情开始恍惚,想,自家女儿性子活泼,年纪又于那女娃相仿,应当能于那人结交成很好的手帕交吧……
想着想着,哑人跪地点首,愿。
大女儿不肯去云乐那么远的国度,拉着妻子的裙摆撒娇,妻子在床头声声而哭,怨着,你怎么就能答应少爷呢,你看,娃儿都还这么小,自己还照顾不好,怎么去照顾别人……
哑人又想到那气韵冷肃的女娃,同样的年纪,相差却如此之大。
转首,看到小女儿站在身边,眉眼弯弯,爹爹,你莫难过,青柳去云乐。
送女儿离去的那日,少爷站在门口看着青柳,半响,说,去了那户人家之后,就说自己名清舞吧,清水无痕的清,舞蝶翩翩的舞。
青柳眉眼弯弯的行了礼,一副小大人的模样,谢少爷帮清舞取名。
哑人送女儿到十里亭,终是分别。
这女娃儿果真如翩翩的蝴蝶,舞动着翅膀,走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哑人有时会收到清舞托人带回的信函。
哑人拿着信函给少爷看,少爷看完,又还于他。
找人念,诸如:清舞这边过的很好勿念,小姐教我识字,老爷教我背诗,今日小姐弹琴悦耳之类。
哑人听着,笑的很满足,她和自己的女儿过的很好。
日子还是一日一日过去,大女儿往护院那边跑的少了,反而日日隔着院子,偷偷望少爷。
哑人看着心里着急,却不知该如何。
有人送信而来,哑人照旧拿于少爷。
少爷看着看着,脸色一变,丢回给哑人。
哑人战战兢兢的拾起地上的纸,退出门外。然后,跑步到识字的夫子那边让夫子读于他听。
信上的内容很简单,仅仅写到:爹爹,莫老爷去世了,小姐和我要为老爷守孝,瑞王说,小姐守完孝就搬入瑞王府,好照应。
两年,才两年,那个湛蓝长袍,温润如水的书生就已不在世上了么?
那个站于桥头,痴痴等望的,那个跪于城门外,行罗天大礼的,那个折柳为他送别的,那个人,那人真的,去了么?
才多大?古人说的三十而立吧。
如此星辰,如此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哑兄,恩情无以为报……
哑人垂头下来,一滴一滴的眼泪自眼眶滚出,砸在手心,不知道什么感觉。
清舞还是会写信过来,寥寥几行,讲述着自己与小姐今日去静安寺上香,小姐教她弹琴,今日大雪过生辰之类。
之后,夫子过逝,再没人帮哑人读信,哑人把信让少爷看完后,再拿回一张一张存着。
哑人知道,只要信还在一封一封的往自己手上带,清舞就应该还好好的。
院中的菊花大开时,大女儿红花对哑人说,爹爹,我要去云乐了。
哑人看着大女儿,不解。
“我去把妹妹换回来,您一定很想妹妹的,而且,少爷说,我这一去,说不准还能替六羽立下大功呢。”
大女儿的双眼亮间间的,唇红齿白,风月无边,爹爹,少爷帮我新了取了名,唤红露,南园红絮飞满天,春衫湿尽露为霜……
留女不住,随女去。
哑人苦笑,抬头瞧着天空,但见夜空星辰如雨。
他想起那两个星辰夜,那人温润如水的,还有那人清凝沧桑的。过去了很久,淡了,又似乎依稀恍如昨日,清晰。
红露去了云乐,清舞回来。
爹,娘。清舞依旧眉眼弯弯,我回来了。说完,然后跳上来,大抱哑人。
哑人笑,无比溺宠。
哑人的妻子站于一旁,又哭又笑,总算回来了,每天让娘挂念着呐。
一家人,高高兴兴吃团圆饭。
寒冬的时候,红露也回来。
哑人高兴,却不住的往红露的身后望,似乎想就这么凭空望出个人来。
红露去了少爷的书房,回来后,便是整日魂不守摄。
红露喝醉的那晚,对着哑人哭哭念念,为什么少爷不喜欢红露,为什么少爷不喜欢红露……酒后之人意识不清,从头到尾哭诉了这么一句。
少爷本来就不喜欢红露。
哑人摸着红露的头,无声的安慰。
红露去了一趟云乐,似乎懂事不少,得不到的情并不去纠缠,或许,也早已是知晓自己于少爷的身份相差甚远。
她在过年后的春季出阁了,嫁了一小商贾,老爷算待哑人不薄。
老爷五十大寿之后不久,过逝,家中做主的就成了少爷。
老爷去的不瞑目,临走前在房中如此这般的嘱咐了少爷一番。
少爷今年已二十有四,还未正式娶妻,膝下更是无子,老爷自然走的不安,只是少爷操心国家大事,哪还有心思顾及儿女思情呐。
下人暗地里偷偷聊着,被哑人一一听入耳中。
白茶满山时,哑人的卖身契到期,管家拿了赏银于哑人,嘱咐,今后在乡下好好养老,你从小就机灵,知道什么事是你该知道什么事是你不该知道的,以后,也这般,知晓什么话该说出去,什么话不该说出去……
走的那日,携了妻子和小女儿,哑人在六羽都城的城门口站了整整一日。
妻子不明白,但见哑人的模样,也不多问。
清舞至一次出门口之后便惶惶忽忽,似乎丢失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人念,人伤,痴痴等着。
明月皎皎,星如雨。
哑人在城门之外足足站了一夜。
如此星辰,如此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谁也不知道哑人为谁而站,连哑人心中也不再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