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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引子 赢得误他生

2 引子 赢得误他生 (第2/2页)

一股凉气从她小腹部分升起,迅转为沉甸甸的冰凉,如同金蛇狂暴乱舞般于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她的惨叫照样被他堵在唇齿之间不出来,头一歪就此晕绝。
  
  柳欢宴一下子跌在她身旁。苍白的脸色、浑重的呼吸,纠缠间甩落在旁的巾帽,以及零乱不已的头,哪一样都是欢情未遂之后的表现,唯独眼睛里缺乏半丝漏*点。
  
  他慢慢地爬起来,似乎经过刚才这一场搏击他也是筋疲力尽,就这么坐在她身旁,寒冷的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对不起,对不起。”他低低地道歉,嗓子干涸的沙哑,“我非故意……”
  
  他偏头瞧着他的妻子,寒毒作如此厉害,这么一会儿她的脸冻成青灰,小腹、胸口、肩头,那些被他无情撕开坦露出来之处,都似乎密密结起一层严霜,连她的嘴巴、头都蒙蒙地披上一层黯淡之冷白。
  
  柳欢宴替她拉上衣服,手颤抖得厉害,勉力系好裙子,但是怎么也遮不全那些撕坏的地方。
  
  一袭白袍仿佛从天而降,把谢盈尘盖得严严实实。
  
  柳欢宴头也不抬,轻声道:“你终于来了。”
  
  白衣青年低头看他,眼神里带着不知是谴责还是心疼,说道:“就算你不愿意让她见到那里面的人,也不至于就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柳欢宴微微一笑:“还好啊。”
  
  “还好?”白衣青年道,“你还有力气站得起来不?”
  
  柳欢宴哼了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道:“我没事,麻烦师兄送我夫人回府,叫浣纱好生侍候调养,她受了寒毒,没有两三个月下不了地。”
  
  白衣青年瞠目道:“就这样?你呢?”
  
  柳欢宴淡淡道:“皇上早朝说让我出城办个外务,十来天光景,我今晚不回府了,天一亮就动身。”
  
  “嗳,何至于赶成这样,你把你夫人伤了,不回去安慰两句吗?”
  
  “你又不是不知,卿卿我我那一套,为我至恶。”柳欢宴微皱起眉,“我无能,险令夫人身中寒毒无救,自然一时没脸见她,她醒了自己一想就能想得过来,要是还不明白,浣纱提点两句不就有了。”
  
  白衣青年有点啼笑皆非:“做下这么一摊子事,叫我和浣纱给你收拾烂尾,亏你想得出来。纵然不想与她面对面尴尬,何至于需要半夜动身?”
  
  “我赶时间。”
  
  白衣青年瞪着他。
  
  “怎么啦?”柳欢宴摸摸脸,“我脸上生花了?”
  
  “你脸上没花。”白衣青年淡道,“我只在想,有什么在背后追你吗?事事赶得这么急,就象后面有人用鞭子赶你似的,你现在不是以前白身之时了,身为丞相日理万机,尚且如此拚命,身子总有一天扛不住的,小师弟。”
  
  柳欢宴笑了笑,缓缓道:“就是有鞭子在后面赶。师兄你不明白的,我没有太多时间,我知道很多事我央你麻烦你,你也很累,可是真的时间不多,能帮你就尽力帮帮我吧,啊?”
  
  他和师兄一样高,只形体偏瘦,这么一说一摇袖子,孩子似可怜,白衣青年笑了起来:“还象小时候挂着双鼻涕求我偷糖似的那样儿。”
  
  柳欢宴脸一红,整整巾帽,衣襟略理:“胡说。”少年宰相威严又回来了。
  
  谢盈尘这个样子,是不可能抱到前院再回去了,白衣青年自然有办法悄悄地将她送回去,柳欢宴返回前院,打了谢盈尘来时所坐的轿子,又不知和暖碧低低讲了几句什么,把个小丫头吓得急赤白脸,半句不敢多嘴,这边柳欢宴的大轿过一刻缓缓启动。
  
  柳欢宴慢吞吞地走回来。
  
  矮房子里关的是云罗。谢盈尘本是认得的,即使让她见了,以皇帝来堵她的口,想必堵的住。但柳欢宴真正想要做的是放韶王和云罗共逃,这件事多一个人知晓多一分危险,多一个人知道今后也有可能多一重罪。谢盈尘于他所作所为本是个外人,不到万一时刻,他不想拖她下水,这是他故弄玄虚吓她的原因,所料未及的是这场戏做到最后,差点连自己也吓着了。
  
  他在门前默默地站了会,那个哑巴小鬟幽灵似地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蹿出来,替他把那具大锁打开。他迈步走了进去,举止稳妥冷静,他又是那个周身无懈可击的柳丞相。
  
  天色已然阴暗,这个房里,更是没有半点光亮了。
  
  他眼睛闭了一会,重新睁开,望出去才有蒙蒙一线光。他缓缓朝着床边走去,淡然道:“起来。”
  
  床上人影一动不动。他轻声嗤笑:“这种把戏瞒得了皇帝瞒不过我,我知道皇太后是因为得知你父亲已死才放你一条活路,而你存在的全部意义就是拿你这条命去向皇帝索偿。对于深知你的底细的我来说,尚且做出这副痴态实在是个愚蠢的决定。”
  
  黑暗中的女子一声不吭。
  
  “不说,是吗?”柳欢宴伸过手来,摸到她,她受惊,躲向更里面,“为什么躲我,云罗?你是怕我多一些,还是恨我多一些?云罗,不要装,不要试图伪装,在让你得到自由之前――”
  
  他有意顿了顿,等待着,云罗果然有所反映,黑暗中他瞧不清她的举动,然而他敏锐地感到她有所反应,他轻轻地笑了起来:“在让你得到自由之前,我一定会弄清楚你的心思。云罗,我能放一个无辜受害者出去,但我不能放一枚随时随地会开弓回头的箭出去!云罗,你理会也罢,不理会也罢,向我示好是你唯一的出路。否则,就算你瞒过我,伪装很好的瞒过我,你以为,透过你一人之力能报得了这仇?”
  
  云罗静悄悄的,黑暗之中,她连呼吸都似乎停了,柳欢宴眼睛不好,听力却一向极好,居然就连他也听不见她的半点声息。他也沉默。
  
  太久,太久,久到不知情的人一定以为这两个人都睡着了,才响起低微而真切的语声,在她鬓,耳畔:
  
  “云罗,你恨我,我不怕,我是注定了下地狱的人,单愁不能把更多的人一起带下地狱。我这样坏,你可别学我。我是宁可你一早就死了,带着你原来的纯真和洁白,也不想你被我拖到同一个地狱。”
  
  语气森森,他们仿佛同时堕入了地狱深处。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啊二更,看文滴jm,不要霸王,不要霸王,碎碎念ing~
  
  -------------------【第019碧潭冷浸寒玉】-------------------
  
  柳丞相因外务出京,因为不耐烦俗套的送别祝福那套公干,一大早便排出阵仗经西城门出城。差不多的时候,一顶青帷小轿悄然抬出鼓楼街柳宅别院,由东城门向京郊的青麓山而去,这条路若是骑马赶车两个多时辰就到了,但是轿伕抬轿力求平稳,不追度,晌午在神京观歇得一歇,至晚方抵达此行目的地,在一静僻小谷中竹篱茅舍,别是一番幽趣。
  
  云罗被扶下轿来,她本就高烧未愈,经此一天颠簸更是委顿非常。但没想到一下轿就有个侍女模样的人扑上前来,一把把她抱住又哭又笑:“小姐!小姐!没想到香吟还能见到小姐,小姐,你受苦了,香吟听说,实在好生心痛,我的小姐啊!!”
  
  云罗微有一惊,低头瞧了她半晌,目中方才凝聚些许沉吟:“香吟?”
  
  “是我啊!”那丫头哭得断断续续,“小姐,你还记得香吟么?小姐,香吟后悔离开你,害小姐受苦,香吟不能追随于左右。”
  
  云罗缓缓道:“你,嫁人。”
  
  香吟脸上微微一红,随即恻然道:“香吟多蒙小姐恩典,将我付嫁给表兄,只是香吟无福,表哥他开春之时就撒手尘寰。”
  
  她见云罗目中犹有困惑,她感到有些奇怪:“小姐,这些你不是都知道的吗?那时还说香吟一个人无依无靠,好生可怜,想把我一起陪嫁到王府去,只是老爷嫌孀居不够吉利,小姐那时还许诺我以后找机会再让我进王府的。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香吟尚未进府,小姐便遭不幸。可是香吟若随小姐一起到王府,现在只怕也就见不到小姐了。呜呜,小姐啊,你怎么这样可怜?”
  
  她哭诉许久,云罗最终只简单说了一个字:“累。”神情依旧木然,她折腾了这一天,路上还呕吐两次,给香吟哭着抱着纠缠这么一会,早就很不耐烦,说“累”的同时,便站着也几乎阖上眼睛了。
  
  香吟虽是柳欢宴找来的,其中缘故却所知不详,而随同云罗过来的一名聋哑小丫头以及两位嬷嬷,也是一问三不知,见到云罗大异往日,非常紧张,陪在云罗身边不肯离开,摸到她额头滚烫,一晚上换了无数块冰泉里冒过的巾帕。天将明时云罗体温有所下降,她也累了,伏在床边打盹。
  
  半夜惊醒,听到云罗梦呓一般的语声。
  
  “锦瑟。”
  
  “小姐?”
  
  云罗又说了一次:“锦瑟。”
  
  香吟道:“小姐,你在叫谁?”
  
  云罗两眼微阖,象是醒了,又象是梦话:“锦瑟。”
  
  香吟依稀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想了半天,猜道:“小姐,你是不是说的表小姐?怎么想到她了?”
  
  云罗不答,半晌幽然微声:“表小姐……”
  
  锦瑟本姓方,她母亲和云罗亡母乃是同胞姊妹。锦瑟八岁那年家里坏了事,梁尚书念着至亲旧情,悄悄地把她母女接到府中,待以锦衣玉食。这样的日子大约维持了不到一年,某日突然来了很多气势汹汹的人,把锦瑟母女带走,听说是没入宫中为奴。梁尚书因为隐匿亲戚不报,还曾遭受上斥。一入深宫如海,香吟之后再也没听说她们的消息。这件事过去了很多年,香吟比云罗大了两岁,所以提起这个名字勉强还能记起,按说云罗不太可能记得这位表小姐了,是什么原因让她在既病且落难的日子里突然问起呢?锦瑟当日入宫,莫非是在宫中遇到了?
  
  香吟欲待追问,却见云罗阖目而眠,鼻息微酣,早又睡着了。香吟对她既爱又怜,轻揉她的长,低声道:“小姐,你受苦了,香吟再也不会离开你。”
  
  时天色微明,烛花不停毕剥,香吟回身吹灭蜡炬,没有现,云罗眼角微濡的湿意。
  
  此行就是柳欢宴曾向皇帝提及的,让他的孪生妹妹来替云罗看看,她的痴呆之症能否痊愈或减轻。但柳欢颜行踪向来莫辩,云罗一顶小轿抬到这里,这位更多只在传说中的二小姐仍然未到。
  
  出了京,云罗待遇略好,安排了一名小丫鬟以及两个老成嬷嬷在此服侍,也不再将她多种限制,禁足禁身都已取消,加上有香吟的细心照顾,云罗身子日渐康复,除了神情依旧呆滞以外,内伤、外伤,一天天都好得差不多了。
  
  云罗在宫中受尽苦楚,时日虽不很久,却养成见了惊惶胆怯的习惯,禁足限令纵然取消,她还是更愿意躲在房里不见天日。香吟在她到来的二天,终于弄清楚小姐受不起折磨,变得痴呆了,大恸之下又哭了一场,服侍越经心,等她精神好转,硬把她拉出来散散心。
  
  “小姐,这个地方,你也曾来过,还记不记得啊?”
  
  不管香吟问什么,云罗总是一片茫然,现在的她,就算提到父亲,她也愣愣的也不改变神情,其实香吟想她是知道的,就象那天见到自己,马上就认了出来,只是表情略微呆滞而已。至于韶王,香吟小心翼翼避免提起,这个名字过于忌讳,万一激起云罗反映只有适得其反。
  
  她们行走在枫叶林里,其时秋光明媚,枫叶树梢仍然一片翠绿,只偶有两三片悄然改上红装。三秋桂子的清香隐约随风送到。云罗停了脚步,听着什么,似有水声苍苍,流泉漱石。
  
  山角背后,一挂瀑布浩然起于目前,犹如天坠玉河般万流奔腾。
  
  瀑布看似极近,实则还有一段距离,落入其下深泉之中,形成一道溪流,而湍且急,就在云罗眼前奔涌而过。云罗眼色显得有些奇怪,好似想起什么,一次不用香吟的搀扶,自己移动脚步走向另外一个方向。
  
  转过弯,水流顿时平缓起来,缓缓向东注入深池,连山角那边的瀑布之声也变得绰约难循、玲珑轻响。一方碧玉湖,周围绿意盎然,山花拥簇,宛有轻雾缥缈起于其间,神光离合。
  
  云罗眸光幽微变幻,有画卷于她眼前徐徐打开。
  
  那年暮春天气,草木更深,花更艳,湖光滟潋清绝尤胜仙境。
  
  梁云罗神京观访谒柳欢宴未遇,随意游览山景,且赏且走,无意中闯进了这个生人不容易走到的幽僻山谷,并且现了这方水比琉璃还清的碧玉湖。
  
  她走得累了,就在湖边,脱下鞋子,双足入水嬉沐。
  
  忽闻水声划破,轻雾间有人出浴,倾城颜色,水墨眉眼熟稔至斯,她怔了怔,不禁脱口而出:“欢宴!”
  
  那人乍然回眸,在水中,碧玉般的水波轻轻回漾,衬着她晶莹肌肤,妖娆身段纤缕毕清,云罗见是女子,兼又无一物遮挡,当即羞得满面红晕抬不起头。
  
  少女笑容初生,犹如春花璀璨,或者只是女子见着了女子,她也不怎么慌忙,从容开口道:“请你回转身去。”
  
  云罗依言转身,心中惊疑不定,少女眉眼是柳欢宴无疑,叫她也回头,难道柳欢宴竟是女儿身?
  
  “好了,梁小姐,请你转过来无妨。”
  
  梁云罗依言回转,眼望她有无穷疑惑,千言万语一时不知如何启齿。
  
  少女着一袭宽大白袍,全无式样可言,但身材玲珑曲线毕露。她尚裸足,坐在石上,两足一晃一荡甚是自在,其人其形,美得不可方物。一手拿了梳子,缓缓梳理玄缎也似长,语音清幽,漱漱水声中如有回音:“我叫柳欢颜,是欢宴的孪生妹妹。你一定是我哥哥经常提到的梁云罗。”
  
  梁云罗惊疑未定:“是吗?我从未听欢宴提过家有二妹。”
  
  “不足为奇。”柳欢颜淡淡道,“我在这世间,本是虚无的存在。”
  
  “何意?”
  
  柳欢颜道:“萍踪浪迹,寄情山水,是我的兴趣,我哥哥热衷功名,红尘痴迷,我们俩同源同根不同生长。”
  
  梁云罗那时对柳欢宴也当真说得上“痴迷”二字,闻言微觉不喜,道:“那么小姐毕竟来此何为?”
  
  柳欢颜道:“梁小姐与柳欢宴相交一场,不曾听说他有寒毒之疾?”
  
  提起此事梁云罗深以为憾:“知道,还曾见作数次。”
  
  柳欢颜道:“欢颜忝为药王弟子,这个奇难症候一向是由我主治,故此一年之间,我总有两次过来寻找哥哥。”
  
  “原来如此。”梁云罗道,“欢宴今日却不在。”
  
  柳欢颜道:“原来梁小姐与哥哥今日有约,被我打扰,真是抱歉。”
  
  梁云罗脸一红,道:“原也不曾说定日子。”
  
  柳欢颜道:“我没什么爱好,多少有些挑嘴,酷爱芳响斋的点心如曼陀罗蒴果、金银夹花平截等,所以一年来两次,哥哥就被我折腾两次。他是出山帮我买这个了,最迟傍晚就回来的。”
  
  关于曼陀罗蒴果,梁云罗倒曾听柳欢宴提起,说是有个人最爱吃这个,这道点心之所以难做,在于原料难寻,对于烤制的工具也有特别要求,是采集曼陀罗、玫瑰、鸢尾、石竹,后两样除花以外再拿刚刚开裂的果实,将蒴果捣汁,浸入鸡蛋调和的面粉,鲜花拌为馅料,蜜制后放在特制工具之中嵌成曼陀罗形状,置于炉上蒸烤,两面金黄之后另外洒上玫瑰花瓣、香晶与桔片。做起来已是烦琐,出笼之后更是三个时辰内必须吃掉,不然味道就掉了,原来就是他的妹妹爱吃。柳欢宴本人对于吃食不甚讲究,他妹妹就酷爱挑嘴,柳欢宴的传说与皇家密不可分,他妹妹远离红尘,这双兄妹,当真算得上是一对奇人。
  
  柳欢颜留她:“梁小姐既然进山来了,不忙急着走,等哥哥回来,当山野之风尝一尝这平时高楼盛宴中所食的点馔滋味,想必别有味道。”
  
  那天下午梁云罗与柳欢颜相交甚欢,柳欢颜性子冷漠,笑容寡淡,不过谈得还算投机,柳欢颜还引她看了一个大药圃,神京观后面有个偏僻山谷本是世所未晓,居然还有一个显然不是培育了一年半载的药圃,更是令人吃惊。柳欢颜说平时这都是浣纱在料理,浣纱跟她学来,也算是半个大夫了。
  
  三年多里面梁云罗只与柳欢颜见过两面,后来一次是她把柳欢颜拉去参加诗会,故此柳欢颜与梁云罗并称双绝的美名遍于京华。
  
  作者有话要说:那个,俺脑子秀豆了,明明是新晋榜还差3o位的,俺不会做数学灰溜溜滴爬下,看来希望不大鸟
  
  -------------------【第020牢锁金关,坎离颠倒,须要识根源】-------------------
  
  水声响,惊破云罗遐想,抬眼望向湖中,这冷的天气,自不是又有人出浴,苇丛中拨出一只独木舟。
  
  其上白衣翻飞,缟袂如仙,白衣少女遥遥对她颔:“别来经年,云罗尚安否?”
  
  柳欢宴比云罗大四岁左右,那么这少女也是,云罗初见她在三年以前,可是岁月光阴不曾给她刻下任何痕迹。云罗神态平静,这句“尚安否”于她毫无影响,香吟却着实有些气恼,梁云罗薄命多骞世几无不知,更何况她是柳欢宴孪生妹妹,这种轻飘飘的语气简直岂有此理!
  
  “我们小姐不是很好,”她如母鸡护雏鸟,挡在前面,“所以要麻烦姑娘,费心替我家小姐看上一看了。”
  
  柳欢颜清冷如星子的眼眸在云罗脸上停留片刻,说道:“人生多苦少甜,云罗失慧倘是真,那是幸福,不是噩运。”
  
  香吟为之气结,梁云罗与柳欢颜相见两次,两次都恰是香吟随侍在侧,所以深知柳欢颜一直是这种淡漠若即若离的性情,但在故交旧友生惊天动地改变之后,她的态度依然如此轻飘飘,真象是心如明镜台未惹半点尘埃,外人看来,未免过于不近人情了。
  
  长篙轻点,小船儿搁在浅滩,柳欢颜招呼:“上来。”
  
  这只小舟载两人已属额,香吟不情不愿地让开些些,看着云罗慢慢地伸出手来,与柳欢颜相接,她在底下扶了一把,助云罗上船。
  
  “你坐好。”柳欢颜招呼了声,“开船啦。”
  
  船声破水,小舟晃动,自小生长于北边的云罗果不习惯,紧紧拉住船舷儿。
  
  舟行碧湖中央,船缓慢,左右晃动的频率亦大辐减少,上船时那阵眩晕减轻得多,她才睁开眼睛,静静而坐。
  
  “我哥哥巴巴儿将我找来,是要替你诊治痴呆之症。”柳欢颜专注地看向对面女子,“不过他的意思,看病是假,他其实怀疑你这样子是做出来的,你要想明白了,装成痴癫,固然可使人对你戒备大减,但相对的你也得不到你想要的东西,诸如上位者的宠爱,以及因此而来的权力。如果你是假痴假呆,不妨可以借此台阶来下,就说是被我治好了,便于行事。”
  
  云罗不避她的目光,嘴唇忽然动了动:“欢颜。”
  
  柳欢颜道:“想好了吗?”
  
  云罗道:“这里,沐浴。”
  
  所答全非所问,柳欢颜不以为意,道:“既然你执意如此,我就当你是真的痴呆了,我会替你治疗,治疗过程有点难受,你忍一下。”
  
  云罗没有反映,柳欢颜道:“还有一点我有必要提前告诉你,痴癫之症,经脉之中经行血流与常人不同,我将对此进行针炙,是酸是痛,我不确定,但是你那时的表情,一定会明白无误告诉我的。假若是酸而你做出痛楚的样子,意味着什么呢?”
  
  云罗好似看得她累了,缓缓偏过头去,望水波。她的眼神,似乎在那瞬间动了一动,但又似乎从未动过。
  
  柳欢颜轻点竹篙,船行甚快,云罗一直都很安静,眼见小船即将入港,云罗忽道:“欢宴。”
  
  “嗯,”柳欢颜应了声,意识到她唤的是另一个相似的名字,“怎么?”
  
  “欢宴,”云罗睁大眼眸,神情楚楚,“自由。”
  
  “什么?”
  
  “自由,他说。”是那夜柳欢宴所讲的话,云罗虽未回应,却似乎深深记在心里。
  
  柳欢颜瞬瞬双目,道:“叫我怎么说你好呢,云罗?有些人成了白痴话很多,你就变得言简意赅。我只是接到哥哥传书,很多事情他书简里不会对我提的,假如你想问他,等几天,他就快过来的。”
  
  云罗不开口,看着她的脸。
  
  船儿停下了。
  
  柳欢颜上了岸,也不招呼云罗,自顾系好绳索,走了段才回头道:“要是不跟着我,我倒是不介意你在这里坐上一夜看风景。”
  
  她说话的语气、方式,都是绝无可能在对一个白痴讲话。
  
  云罗似乎领会了些什么,慢慢站了起来,船靠岸,水一冲,又离开得有些距离,一步显然跨不过去,她便连人带衣跳掉水里,攀着弦,牵着水草,拖泥带水地到了岸上。
  
  柳欢颜观察着她,很难得露出笑容的她也不自禁微微一笑:“云罗,我承认我看不出真假,你真厉害。”
  
  两人走回草堂,这里原有几个下人,似乎是接到了事先通知,避得一个都不见,柳欢颜把云罗引入最后面的一间大屋内。
  
  这间屋子依山而建,在外面看平平无奇,实际上屋后直接连着一个很大的山洞。云罗刚刚走了进去,身后的洞门便无人而自启,自行轧轧连声关上了。
  
  “别害怕。”柳欢颜清幽的语音响在耳侧,“我在替你看病。”
  
  有微光打出,云罗靠着门,神色紧张。柳欢颜不知躲在哪里,说道:“看到前面有张座椅吗?过去,坐下。”
  
  她说得极慢,非常清晰地重复了两遍,云罗似是听懂了,朝着那张椅子走过去。
  
  “很好,把两只手,放在扶手上。”
  
  这是一张宽大的太师椅,红木锃亮,扶手特别的宽,镂刻精美,外表虽说不上有何怪异,总之是不太象一般的太师椅。云罗也不知道看出来没有,在柳欢颜的连声催促下,最终如她要求。
  
  刚刚搭上那扶手的一霎那,忽然有皮条子从底下弹出来,绕住她的手腕。云罗惊得跳了起来,说时迟那时快,又有带子蛇一般缠上纤腰,缚住双足。
  
  天花板上微弱的光芒,陡然熄灭,周围陷入死一样的黑暗,而在云罗头顶上,徐徐呈现一道光芒。
  
  光芒起先很弱,逐渐逐渐地打亮,将她全身笼罩在内。云罗感到非常不自在,忍不住用手遮挡眼睛,手不能动了,欲行躲闪,也全然无法站起。
  
  她叫了起来,略有挣扎,听得柳欢颜的声音道:“别动,我不会伤害你,只是看看你的精神状态,还有看看你的耳疾。”
  
  云罗不管她说些什么,还是挣扎,但觉那光线加强到某一程度,不再变亮了,只是光亮如同水波摇曳,极不舒服,不由得紧紧闭上双眼,脸上神情也是紧张之至,她养成习惯遇到任何情况都象只蜗牛一样把自己深深藏起,可现在非但无法躲藏,还全身都似坦诚无秘密似地放开于人前,内心惶惑,难以言表。她不自在地挣扎着,只是那张看起来寻寻常常的红木太师椅,稳稳矗在当地,宛若生了根似的并无分毫移动。
  
  有嘎嘎的声响起自于耳旁,起先她没听到,逐渐这个响动侵入耳轮,这是有规律然而难听非常的一种杂声,聒噪的,就象生铁在锅底上刮,刺耳翻心。云罗吃了一惊,摇头叫道:“别!”她叫了两声,似乎觉得自己的声音可以略为干扰杂音,便大声反复叫起来,象是猛然想起某个救星,叫道:“皇上!救我!”
  
  募然一双微凉的手扶正她的头,脑后心微微一痛,她意识陡然迷茫,那双手在她头顶按摩,有醍醐灌顶般的清凉。银针接连刺入耳廊,微痛,杂音还在持续,云罗的注意力却被奇异地吸引过去,跟着银针的方向而一点点地辨别着,刮声大约响过几遍,几长几短。
  
  明亮的光束笼罩着云罗,脸因此洁白而近似透明,光束外面,柳欢颜微微蹙眉,瞧着她。
  
  检验出她耳疾的严重程度,按说这种试探方式也该结束,但柳欢颜使用这个方法最主要的目的就不是为了她的耳疾,换言之检验耳疾根本就用不到这种方法。
  
  在旁边的托盘,另外取过一枚银针,轻轻插入云罗头顶要穴。
  
  云罗浑身一颤,随即瑟缩。
  
  这一针是加强她的视觉神经,光束虽明亮,其实不伤眼,也不伤身,但在她这时的感觉里,这光亮已经到了难以承受的强光程度,仿佛无论她躲到什么地方,内心里最灰暗、最隐蔽的地方,都无从隐藏。
  
  聒噪停止,是死一般的寂静。这是过了多久?云罗不能计算时间,仿佛已是很久很久,久到地老天荒,她茫然不知所在,于漠漠苍苍中大声的叫嚷,那些声音好似细碎的水流迅渗入漫漫沙漠,漠漠万里,荒芜干涸,她如同打开了蚌贝的珍珠,在风沙强光里坐以待毙。
  
  遥远而空濛的声音响起来:“现在,回答我的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她梦寐般木然回答:“梁-云-罗。”
  
  “不对,云罗,记得不管到哪里,你都只叫云罗,没有姓氏。”
  
  “没-有-姓-氏。”
  
  “你叫什么名字?”
  
  “梁-云-罗。”
  
  “错了,再想想?”
  
  “再-想-想?”
  
  柳欢颜眼神微动,接着问道:
  
  “你是谁?”
  
  “藉贯?”
  
  “几岁了?”
  
  “告诉我,三个月前生过什么事情?”
  
  “……”
  
  连续不断的问题,各个方面,各有用意,虽然并非十分复杂的问题,却很显然需要组织言语去回答,而非是点头、摇头即可解决。持续强光的照射,能够迫使人的意识昏乱,从而把心底深处最自然的回答逼出来,云罗在断断续续地回答着问题,而当她不能够准确回答时,柳欢颜就重新问一遍,极有耐心地一遍遍重复,似乎得不到答案就永无止境,这是给被问讯的人一个信息,只要没得到心中想要得到的答案,这种讯问就不会停止,终结这种讯问最好的途径只有回答。
  
  “你恨不恨?”
  
  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可以用点头或摇头来回答的问题,同样问了两遍,云罗却没有点头或者摇头来表示,而是极慢且清晰地说:“我-好-恨。”
  
  “恨谁呢?韶王?皇上?柳欢宴?”
  
  云罗神情茫然:“恨――”
  
  柳欢颜一遍遍地问。
  
  云罗又开始了结结巴巴的回答。
  
  反复烤炼之问,声音渐渐嘶哑。什么时候停止提问,而她什么时候停止回答,她并不知晓。
  
  她从极至的光亮中,陷入到一团团混沌的鲜红之中,鲜红转为暗红,暗红终至漆黑。
  
  昏沉中似有人将她轻轻解了下来,并替她双眼涂抹清凉药膏。她的手抬了抬,可只觉累极,一点儿也不想动,嗓子里如有火烧,阵阵灼痛。她的意识隐约浮沉。
  
  柳欢颜似乎在很远的地方说话,又似乎很近。那又不象是柳欢颜,而是柳欢宴。
  
  “假如你是伪装的,那么恭喜你,你伪装得真好,我还是看不穿真相,没有人能在如此无所遁形的情况之下几个时辰,依然丝毫不吐露半丝真实心理,每一种回答都是混沌蒙尘,非智者能言。唉,云罗,我想你并不是这么坚强之人,所以,你的痴呆,大概也是真的了。”
  
  你并不是这么坚强之人。――这是以前的千金梁云罗?还是现在的贱藉云罗?
  
  没有人知道,她在永巷所受的苦,没有人能体会,她如凤凰浴火重生般的煎熬。
  
  作者有话要说:继续漫漫爬榜路,请大家多多支持一下,看似有点希望……
  
  -------------------【第021一眼即是天涯】-------------------
  
  柳欢颜在山谷中停留了三天,除了一天试探云罗之时出人意料的举动以外,其他的时候照料云罗还算尽心,为她各个方面都进行了治疗。
  
  那光照并不伤眼睛,云罗感觉刺眼,其实是针刺神经所致。次日敷药之后云罗眼睛只是略有红肿,其他无不良反应,但她由此看到柳欢颜,对之颇有抗拒见外。
  
  柳欢颜也不计较,终日只替她针炙治疗。
  
  寿春宫溺刑之后云罗耳力受影响确实是真,从她对杂声的滞后反馈便可验证,好在不甚严重,耳疾相对易治,柳欢颜替她针炙了三天,几乎使她的听力恢复了**。
  
  至于痴症,那着实是难以把握。柳欢颜的针炙是对她的耳痴和精神滞后同时进行,偶尔会问她的感知,云罗回答,每次都极端准确。对此柳欢颜得出结论:从病者无罪角度出,不认为云罗仍是伪装。但若到了这个地步,云罗如果还是假做痴呆,她这一系列对于“痴呆”来说再正常不过的反映,只能意味着她的精神确实也已压迫到了崩溃边缘,通过针炙、药物诊治都已非治本手段,柳欢颜给出医嘱,最好是让她从此少受刺激,不然很容易加深再无痊愈希望。
  
  在这三天内,柳欢颜还准备了多种草药,给云罗泡浴,那些草药有着神圣的治愈及淡疤效能,竟比西昌国价比千金的水精膏管用得多,云罗泡了三天澡,浑身肌肤细腻若脂,再也看不出半点瑕疵。而她表情的略有痴呆和反映的相对迟钝,与眉眼之间隐约多出的一重挹郁相呼应,非但不显得愚鲁可笑,反而使她莫名更添诱人光彩。
  
  这三天也耗费了柳欢颜极大精神,云罗容光焕的同时她却脸色苍白,不过似乎是很满意诊治的结果,含笑端详着她,道:“最初让你吃苦,甚为抱歉。但是想必你若有知觉,一定恨着我哥哥,那么连带恨我也没有关系了。我不能治好你的心病,总算是把你身子调理过来,只望你以后多保重,人生还是自己掌握些主动比较好。”
  
  说完这番话以后,柳欢颜便不告而别。她一向是这样,来得突然,走得也是突然,没有谁能掌握她的行踪。
  
  柳欢颜走后,先前柳欢宴派在这里的两名老成嬷嬷才开始派上用场,原来她们竟是宫中派出的教习嬷嬷,她们接受的任务,便是继柳家二小姐之后,开始教导云罗一些宫中礼仪,为云罗重新入宫做准备。
  
  云罗大家闺秀,自小所受教导不浅,嫁给韶王自然也尝试学习过某些皇室规范,虽然她此时愚钝木讷,但是重新学习,拣起来也不甚艰难,很快就学得个似模似样。
  
  除了教习规矩以外,没人拘管,少有压迫,也不再有柳欢颜这样似友似敌、若即若离的人处处监视观察,这段日子,可以算是云罗“重生”以后,过得最为舒坦的日子了。
  
  这个幽僻山谷内,草堂精舍只得三五间,前面的疏林花园后面的药圃,占了极大面积。或许是深秋花开较少,云罗不怎么注意那片疏林及花园,倒是对药圃表现出了不一般的耐心,每天学习规矩以外,不管香吟怎么劝怎么拉她都不再出去散步,而是整天整天地坐在这个药圃之间,仿佛看这里面数十上百种药物出了神、入了迷。
  
  事实上这个药圃在柳欢宴搬去京中以后,就荒芜下来,到现在还能在生长的都是一些生存能力特别强的植物,至少在香吟看来,稗草杂花,是占了绝大部分,剩下的都是残存药根、未剪去的茎叶等。只是云罗每天坐在这里,目光搜搜寻寻,仿佛有看不完的兴味。
  
  云罗以前从未学医,打小就跟在身边服侍她的香吟知道,小姐应该是连一本最简单的医书都未看过。
  
  倒底她在看什么?难道小姐经由柳小姐一治,对医术产生兴趣了?可是她整个人痴呆呆的,又怎么会懂得对医术产生兴趣呢?这么整日枯坐,对着众多杂草以及泰半腐烂的药根,究竟能看出什么名堂来呢?
  
  有一次香吟替她倒茶,回来就看到云罗俯下身去,在草丛中挖出一个黑乎乎的残根看着。
  
  香吟服侍她已久,从前很多事就不必云罗关照她心领神会,是以她一向就是云罗用得最贴心的使女。今日仍然如是,尽管她一点儿也不明白小姐在干什么,但每当云罗到药圃长坐之时,她往往有意识替她把嬷嬷及那个聋哑丫头打开,不过云罗大半功夫就呆呆坐着,实在无需这么小心她也露不出多少端倪。
  
  云罗每天睡得极早,不到掌灯时分便睡下了。
  
  黑夜中望帐如流云轻垂,双眸清炯,每夜皆是如此,安安静静绝无半点声响,都道这痴傻弱女朝起夜息,甚好服侍,未曾想夜夜对着自己深涵如海的心事,瞬不交睫。
  
  但这一夜与往常不同。
  
  深山无更鼓,云罗但听得长风呼啸穿行于山脊林梢,想是浓云蔽月,窗前并无如雪月色挥洒。
  
  风入松,进园,扣门。
  
  不,不是风,是人。
  
  那人轻捷的脚步径自停在床前。
  
  “云罗姑娘。”女声轻唤,“云罗姑娘。”
  
  云罗阖目而眠,一幅绫罗锦被盖得端端正正,她睡姿也似足大家闺秀。
  
  外面的女子却等不得,掀开她罗帐,悄声再唤:“云罗姑娘。”
  
  云罗睁目,与之安静对视。
  
  “别声张。”她轻声道,“云罗姑娘,起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云罗表情分毫没变,那人知她反映一向慢几拍,等不及了,伸手就来抓她,半哄半吓:“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一个你很关心的人。姑娘,不要声张哦,当心嬷嬷听见了来抓你。”
  
  裹上斗蓬,半拖半拉,把云罗领出了门。
  
  穿□,走疏林,转过山角来到那方碧玉湖。一只小船靠在水汀。云罗象是突然吃了一惊,开口道:“船!”
  
  那人拖着她,云罗死也不肯移动脚步,那天柳欢颜带她坐完船,就在山洞里饱受折磨,显然留下至深印象,见到旧物,触景生情。
  
  那人回脸欲对她说话,星夜微光照着她面庞,云罗猛吃一惊,道:“橘子!”
  
  橘子就是那个聋哑婢,她不会讲话,这名字也不知从何而来,宫里嬷嬷闲余无事还笑橘子原是无口之物。
  
  谁说橘子无口?橘子剥开皮,一瓣瓣都是水灵灵的嘴巴。
  
  橘子知她是个痴呆,大半夜的讲道理显然是行不通的,便伸手一揽一抱,另一只手便掩住了云罗的嘴。
  
  她力气大得很,云罗一路过来多半就是她拖过来的,这么一抱轻轻易易就抱了起来,跳上船,点篙撑开。
  
  舟儿行得飞快,寂夜唯有破水之声,橘子行了一段,低下头来想再行哄骗云罗几句,却哭笑不得:她蒙上嘴不得说话,又夹住了不得自由,居然就这么半倚半靠地睡着了,青丝一绺飘在橘子肩头。
  
  橘子感慨万千,轻叹道:“唉,傻姑娘,二小姐说你痴癫是福,可是若你与王爷顺利逃脱,重归自由之身,尚且如此痴痴呆呆,江湖漂泊,全在自己,又怎见得是福呢?”
  
  青丝随风,云罗连眼睫都没晃上一晃,睡容甜美。
  
  划到岸边,橘子抱着云罗跳回到岸上,也不再叫她了,索性抱着她奔行。
  
  山另头落拓青衫,焦踮足,身后停一辆青布篷大车。
  
  脸儿煞白,嘴儿紧咬,手儿紧绞,乱步踏得枯草成片儿乱折腰。
  
  车帘门掀开,露出一张清颜绝俗的脸,也穿着黑夜里容易混淆的深蓝衣裳,气定神闲地微笑:“何必如此紧张?”
  
  那心慌意乱的人驻足,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向他道:“从前,是我误会你,从今而后,我们恩怨一笔勾消。只是我的母后人在深宫,还望柳大人能够分神照应。”
  
  柳欢宴懒洋洋道:“圣上事母至孝,圣母皇太后定得安康,王爷无需挂怀。”
  
  穆潇叹道:“唉,你不必安慰于我,此番远赴天涯,母子相会只在来生,穆潇不孝,思之其心如煎。”
  
  柳欢宴道:“圣母皇太后与王爷不一样,她生是那宫苑之人,魂梦骨髓都浸入宫苑气息。你们母子两种心肠,到头来一定选上两条路,我以为王爷在作出选择之前,就看得很是明白了。”
  
  他语气平常,不知怎地,穆潇有侵骨的寒冷,仿佛那个俊美无伦的年轻人虽然不过是就事论事,尚嵌着一层其他的意思。
  
  没有来得及追问,柳欢宴跟着说的两个字打消他一切疑虑,狂喜如潮将他顿时吞没:“来了。”
  
  橘子抱着云罗奔上了山。
  
  云罗途中醒了,实在被一个身量比她还矮些的人抱着上山若犹能安睡,她不是傻子,简直是头猪了。
  
  橘子好气力,一口气奔上山也有些气喘,把她放下来,低低笑指前方:“王妃你看。”
  
  云罗未曾注意到她连称呼都改了,怔怔直目不远之处。
  
  记忆中刻骨铭心的那抹身影,连他的走路姿势,举手投足,纵然多经磨难,亦未曾轻意抹灭半点。他乍然回头,是梦里依稀不变的脸。
  
  天上有星光仿佛瞬间汇入双眸,她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
  
  穆潇揉揉眼睛再看,确定没有可能认错,怆然大呼出声:“云罗!”
  
  他不顾一切冲上前来。
  
  而云罗似是傻了,只看着他,橘子轻轻地推她,她浑然不觉。
  
  穆潇跑得近了,三十丈,二十丈,十丈,五丈……
  
  静夜之下只有他的呼唤,除了他的呼唤还有风,除了风,还有……
  
  还有一抹绚丽到极至的艳色。
  
  作者有话要说:好吧,我说,韶王其实就一炮灰。
  
  ps:啊啊,花径两个字也口,会不会这个雷点太低了啊
  
  -------------------【第022谁将凉风雁,来报榴花信】-------------------
  
  那朵艳丽无比的血花开在穆潇胸前,云罗只是怔怔瞧着,未能转回神来,就连她眸中刚刚点亮的光芒,也似反映不过来,并未就此寂灭下去。
  
  穆潇捂着胸口,踉跄走了几步,摔倒在地上,艰难抬起头,犹向她望着,向她伸出手来。一道火箭倏然射在他指尖所指的方向,烈火点燃他身前的枯草,从中断开两个人的距离。
  
  隔着火,乱得人眼花缭乱,乱得一颗心都乱扑乱跳,云罗看不清他的面目,只依稀见他睁大一双黑而无彩的眸子,唇边,缓缓绽出一缕微笑。
  
  最后一记凝视,最后一个笑容,他见到她,不及和她说一句话,不及给她一个拥抱,不及道一声:你受苦。他就那样,睁大了双眸,盛满在这世间最后见她一面的倒影,死去。
  
  从他中箭,前行,倒下,到火堆隔开他们的生死距离,云罗自始至终,一动都没动。
  
  好象已然痴呆的大脑里,一下子接受不了那么多的信息。
  
  她站在那里,透过燃烧至烈的火光,她一点点收起痴痴看他脸上那个笑容的目光,抬起、抬起,直至平视,那辆大车上,蓝衣青年的表情丝毫未变,连他掀着车帘的手都是如此镇定,没有任何的犹豫和吃惊,就象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有这个结果似的。
  
  他的目光,和她的目光,有力地撞击在一起。
  
  有那么一霎那,她眼内似乎有无穷无尽的情感在奔泻,在冲击,火影摇曳,模糊她的容颜,当重新清晰映现她双眸时,又仿佛那里面空洞得什么都没有。
  
  除了韶王临死惨白的脸,和他面前熊熊的火,汇聚在她眼中缩小成一个点,除此,甚么也没有。
  
  火在蔓延,烧到了死者衣角。云罗募地退开一步,好象终于醒悟了,指住那里大叫:“火!火!穆潇!”
  
  她仓惶转过脸来,拉着她一点儿都不熟悉的橘子,募地放声大哭:“火在烧穆潇,火在烧他!穆潇要死了!”
  
  橘子脸色煞白,不知从何回答,云罗再回过头,欲向火丛奔去:“穆潇!穆潇!”
  
  橘子忙将把拦腰一把抱住,叫道:“危险!姑娘,不要上去!”
  
  云罗凄厉地伸出头,试图离那边更近一些,哭叫:“火,火啊!柳欢宴,柳欢宴,救救穆潇,我不要穆潇死啊!柳欢宴,你救救穆潇!”
  
  柳欢宴,柳欢宴,她叫他名字,每一个字都饱含无穷怨毒,一声声切入柳欢宴耳中。大火卷着了穆潇的衣裳,将他彻底卷进去,云罗大声地哭,一口气接不上来,就此倒了下去,人事不醒。
  
  大火无处不在,烈焰至深而红,如血。
  
  泼天泼地的血。
  
  奇怪的是她心里却是幽凉幽凉的,并没被那如血的大火烧着,她好象只是站在火边的冰块上冷眼旁观,虽然明知那火里有此生此世早就沉入她血脉心灵的那样一个人。
  
  但是她却不伤心。
  
  或许很多天以前,该伤心的都伤心过了,该哭的也都哭过了。
  
  那个人在她心目中,早就没有幸存的理由,只不过是亲眼教她看见了他性命的终结而已。
  
  “我承诺给你自由。”
  
  似真非真,重又看见柳欢宴。坐在旁边,伸手摩挲她病中憔悴不堪的脸,低低唤着:“云罗,云罗。”
  
  他慢慢地呢喃:“我是注定了下地狱的人,我这样坏,你可别学我。”
  
  “我不想你被我拖到同一个地狱。”
  
  茫茫大造,漠漠苍苍,四顾无依。募然间回,他俊美的脸微微狰狞,如同九幽里最深处的恶魔。
  
  焚尽三界的红莲之火,陡然张牙舞爪淹灭天地所有,把柳欢宴和她共同卷入。
  
  ――若世间有地狱,我和你一道进地狱。
  
  她轻声答覆。
  
  泼天血样的火光渐渐淡去,眼前蒙上一层明媚。
  
  “醒了醒了!”
  
  “云罗姑娘醒了!”
  
  “快去禀告……”
  
  一连串叫声,围着她,叽叽喳喳,她轻轻蹙起眉头,为何这样闹法?她只觉头痛,不耐烦。
  
  “都别作声,悄悄的,成何体统!”
  
  有个老成的嗓音骂道,各般声音于是静止下来。
  
  她这才抚着额头,艰难地睁开眼睛。
  
  认得是教她宫规嬷嬷中的一个,笑意盈盈,但这笑容又和往日不一样,掺着明显的谄媚。她困惑地瞪着她。
  
  “云罗姑娘,你可醒了。”
  
  她殷勤将她扶起,回头道,“主子醒了,还不快呈面水上来,供主子洗漱。”
  
  云罗有点茫然地任由摆布,看看这房里摆设,还是日前所居住的屋子,并无改变。
  
  一梦一醒之间,有个人走了永远也回不来,而她心里缺了一块也永远再补不上。可是上位者把一切回复旧观,就好象什么也没生过。
  
  真能当什么也没生过吗?
  
  “皇上!”
  
  “皇上!”
  
  “皇上!”
  
  此起彼落的叫唤,呼啦啦跪下一大片,云罗迟疑地再对这个房间看看,应该不是换了地方才对。忽见门帘一掀,她很自然地往内缩了缩,果然就是那个人。
  
  那个人明显心情很好,脸上春风洋溢,径自走到她床边,握定了她手,看了半天笑道:“你瘦了点。”
  
  总是有哪里不怎么对,云罗说不上来,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好似笑容变明朗了,整个人也明亮起来。这不象是他,一点都不象凶神恶煞的皇帝,就算芸华轩那几天他待她不错,可是笑容里也总是浸透着挥之不去的阴霾。
  
  他稍稍用力,她就势滚到他怀里,怔怔注视这张依稀眉眼与韶王有几分相似的脸,眸间旋出晶莹的光,哭道:“皇上,穆潇死了,他死了!”
  
  声音还带着初醒的茫然,哭音象是细细碎碎的黄金,一点点嵌入皇帝今天特别易感动的心,带着柔软的疼痛,他轻拍她背,低声道:“好的好的,朕知道了,朕会将他风光大葬,没事了,都过去了。”
  
  他语音轻柔,十二万分耐心,似乎有种喜气难抑的滋味,蝶翅一样轻轻柔柔地伸展出来,似得到破蛹而出新生的喜悦。
  
  但是他这么哄小孩的态度令她更加伤心,抽抽噎噎说不出完整的话,泪珠大颗大颗滚出来,她抓着他的袖子,因为在外面,他穿一件白色暗龙纹锦衫,她的眼泪很快打湿了他的前襟,他不住柔言安慰,低声笑道:“好了,好了,别哭了,那些伤心不快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你瞧,都快做妈妈的人了,还这么孩子气。”
  
  她哭声静止了一下,抬起孩子样纯净的眼眸,满是疑惑。皇帝轻轻按住她小腹:“这里有我们的宝宝,你要做妈妈,朕就快是爸爸了。”
  
  她还是有些不能理解,他便抓着她的手,轻轻移到她小腹部位按着,笑道:“才一个多月,就是出宫前那晚。你摸摸看,是不是有些不一样的感觉?我们的宝宝在那里。”
  
  云罗好象是懂了,泪花噙在眼里,笑容却绽在脸上:“宝宝……”
  
  皇帝笑道:“是啊,是啊,就是宝宝,我们的宝宝。就在那个晚上,云罗,你真厉害,你知道么?”
  
  巨大的快乐令得他简直有点疯了,那些毫无遮拦的话出自口中,癫狂中略微带着几分调笑。云罗困惑地眨眨眼睛,浓长的眼睫象小翅膀一样舞动,皇帝觉得看见他们的孩子也象那样插着翅膀在云端晶莹飞舞,雪白的皮肤,漆黑的眼珠,欢乐的笑容,似他爹娘一样出色。这是他和云罗之间共有的联络,唯一的维系,曾经他失去她,曾经有那样巨大的阴影横亘在他们中间,哪怕他凶狠地、强硬地再三占有她,那片阴影都始终存在。而现在他和云罗之间终于有了别人绝对插不进来的联系,那片阴影不翼而飞,云罗是他的了,全部、永远,都只属于他一个人了。他那样快乐,这种心情飘啊飘的洋溢出来,他完全没有办法消化,只好把它化作满满的疼爱,全部赋予怀中这个不怎么明白世事、就象小孩子一样的人儿。
  
  宫婢捧了面汤进来,云罗见不是惯常服侍她的香吟,蹙眉说:“香吟。”
  
  “香吟?”
  
  云罗殷殷望向他,固执重申:“我要香吟。”
  
  “好好,朕让香吟来服侍。”皇帝挥手命令,安慰道,“你要养好身子,乖乖地别再想从前的事,朕从此每件事都依你,你说好不好?”
  
  云罗靠在他怀里,点头:“好。”
  
  不一会香吟进来,她虽是云罗的旧人,却是柳欢宴带来的,所以云罗昏迷的这两天她一直关在黑屋子里,也很吃了点苦头,这时皇帝一道赦令下来,匆忙间只来得及换件衣裳,挽了头就赶过来了。皇帝也不避让,就看她在床前,一口口喂云罗喝了大半碗碧荧荧的梗米粥。云罗昏迷中只是灌药,这时吃开了,倒觉分外有胃口似的,慢慢地吃着,神色宁静,偶然对皇帝笑一笑。
  
  从他分府成婚以后,皇帝并不曾见她如此纯澈的笑容。
  
  时光好象呼呼地倒流回去,那悠长的青葱岁月长河里只有她和他。东风纸鸢,鬟翠双垂,一双眼睛如同最最明亮的水晶,熠熠生出无限光华,照耀他们今后长长远远携手一生的路。
  
  作者有话要说:不在家,定时更
  
  -------------------【第023错把莺声做雁啼】-------------------
  
  皇帝心情愉悦走出来,看见柳欢宴坐在枫树底下,一脸默默。
  
  难得神机妙算又惯会笑模笑样的柳大丞相如此郁闷,皇帝加倍愉悦,故意地走来走去,直到柳欢宴终于没法无视这么老大个人形移动物体在眼前晃悠,慢慢地站了起来:“她醒了?”
  
  皇帝笑吟吟道:“嗳。”
  
  “情绪尚安否?”
  
  “还不错。”皇帝笑道,“就是这次连累卿家,先两天她昏迷的时候咬牙切齿叫柳欢宴,在她还没彻底忘记这回事之前,卿家小心回避即可。”
  
  柳欢宴道:“嗯……好。”
  
  皇帝看着他笑道:“爱卿好象不甚开心的样子。”
  
  柳欢宴艰难地迎接他的视线,淡淡道:“痴呆之人犹能记恨,何况臣与韶王也算是数年知交,一旦故去,难免有丝伤感。”
  
  皇帝想了想,笑道:“这也是人之常情。”
  
  他返身欲走,柳欢宴倒又不让他走了:“皇上且慢。”
  
  “何事?”
  
  “云罗既已醒了,皇上打算何时回转围场?”
  
  云罗晕倒之后,随即诊出怀孕之象,算日子极浅,就是出宫那会有的,消息传入宫中,皇帝大喜。但她伤心之余久久不醒,皇帝十分担心,正好秋狩的日子差不多就在这几天,本来皇帝登基不久,去与不去都在两可,等到这个事生了,他变得比谁都热衷,地点时间都由钦定,没给后宫任何准备的时间次日就出了。这片围场离开神京观不远,皇帝借口故地重游就煞脚拐出来,这一拐就是两天,估计围场那边禁军卫队都该急疯了。
  
  皇帝恋恋不舍:“云罗刚醒,朕欲多陪她两天。”
  
  “好。”
  
  皇帝不意他答应得如此爽快,一愣。
  
  柳欢宴板着脸接道:“鉴于上次皇上与微臣合作得如此如鱼得水,臣也不计较再安排一场小小的意外,让侍卫统领巧巧地寻到这里。”
  
  皇帝无语,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就知道这家伙肯定要报复!
  
  原本,一切都是按柳欢宴的思路来进行的。
  
  韶王经三思后同意他提出的建议,向皇帝告病提出离京休养,皇帝没有多加考虑就同意了这个请求。韶王在皇帝派出人马的护卫下出京,“一场小小的意外”生了,韶王只身逃离监护网,进入深山,在某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欲与云罗共逃。
  
  出了差错的只是那个结果。
  
  结果是,韶王从来就没有甩开监视,当他与云罗见面的刹那,飞箭射入胸膛,当场格毙。
  
  因为已经离京,韶王行踪于众人眼前消失,皇帝甚至连给大臣一个交代的必要都没有。
  
  柳欢宴亲眼目睹这个变故但是无法阻止,而他种下的苦因也只有自己吞吃苦果,违心承认这是同皇帝一场默契无间的“合作”。
  
  这大概是骄傲的凤皇平生头一次尝到失败的苦滋味。
  
  从他开始设计让言官谏言宫中收留韶王妃起,他就落入皇帝的圈套而不自知。都怪他一直以来都太强大,自我感觉良好,皇帝虽然是个强势的皇帝,但总是事事跟着他的步伐走的,制造一点小混乱就足以让皇帝乱了阵脚,从而乖乖地交出云罗,“先出宫后进宫”,既然出宫了,什么时候进宫另作别论。他盘算从皇帝手中要人,殊不知皇帝同样在盘算借他的手杀人。
  
  这一局,皇帝完胜。
  
  不但除掉韶王这个眼中钉,掐灭韶王妃仍在宫中的谣传,同时还成功地让云罗亲眼目睹柳欢宴双手沾满韶王鲜血的“真相”。
  
  败给皇帝的这种耻辱感时刻撕扯柳欢宴的心,而眼睁睁看着他一心想要成全的人因为他的误中圈套白白付出性命,这种心情更是难熬。
  
  所以他不可能再放过任何一个让皇帝能微小地阻梗一下的机会。
  
  皇帝微一思索,招手令临止过来:“叫人准备准备,等云罗午憩醒了,朕带她一同回去。”
  
  柳欢宴皱眉道:“皇上,这不太好吧?”
  
  皇帝唇间弯出轻松弧度,道:“这不就是朕猎到的一只珍奇猎物?”
  
  当初他和柳欢宴商量定计,云罗出宫以后,让她顶一个官宦女儿的名额,趁选秀重新入宫。如今全国各地都在送秀女入京,但云罗身怀有孕,总不能继续让她冒充秀女从头开始,等那套程序全部走完孩子都快出世了。所以皇帝的意思就是于秋狩时“邂逅”一名秀女,因为爱幸当场给予名份收入宫中,这实在也算合情合理。柳欢宴翻翻眼睛,哑口无言。
  
  殊不知皇帝还不肯就此作罢,又道:“先前给云罗办好的户藉等,地方偏远,这会子就说朕碰上未免稍有牵强,这样罢,反正是你柳大丞相结束公干,赶至围场向朕禀告,就借你的贵人身份,只说云罗是你的远房表亲,如此不但合理,而且云罗失慧,今后在宫里还能仗你柳丞相的靠山不受欺侮,岂非两全其美?”
  
  柳欢宴忍无可忍,厉声道:“微臣乃是畸零之人,哪里来的甚么三亲六眷!”
  
  皇帝不以为意道:“皇帝都有几个卖草鞋的远亲,爱卿你从前是孤儿,也未必今后继续六根清净,断绝十族的了,多这门表亲又何妨?”
  
  从前柳欢宴自称孤儿,由于那时无钱无势,任凭他怎么天花乱坠都行,说什么身世别人都会相信。但现在不一样了,柳丞相位极人臣,权倾天下,自有一班拍马奉承之辈,没有亲眷也非要攀出八辈子亲眷来不成,事实上柳欢宴已经遇到过这类无稽之事。更何况皇帝还隐隐暗指他柳欢宴并不曾经历过甚么抄家灭门、诛连十族的大事,人生在世怎么可能清清白白,一点沾惹也没有?这是隐隐带着些威胁之意了。
  
  柳欢宴注视着皇帝,低声道:“皇上也说了,云罗视我如仇,臣福薄当不了皇亲。”
  
  “她现在就象个孩子,你避开她,过两三个月想点法子哄哄她,这不就揭过去了?”皇帝特意加重一句,“今后云罗在宫里,尚需爱卿多加提点。”
  
  柳欢宴微微一凛,立即明白皇帝坚持认这一门子虚乌有表亲的理由,除了给云罗一个合理的身份和后台,同时也是一种挟制手段。说倒底皇帝还不是百分百信任云罗,她的仇恨会和她的智慧一样随潮汐卷去,但当柳欢宴作了云罗的表兄,他就不得不因此而关注云罗,不把仇恨的刀子举向皇帝。云罗在宫中万一出了任何差错,都有可能最终查到他柳欢宴的头上。
  
  换言之当皇帝心存不爽,他也随时随地可以利用宫内傻傻的云罗犯下任何的微小错误,光明正大来找他柳欢宴的不是。
  
  这一招,真是好棋。
  
  皇帝微笑看着柳欢宴隐隐有些白的脸,道:“就是这样罢,云罗孤苦无依,爱卿切莫推辞。”
  
  柳欢宴咬牙道:“内外有别,臣无能为力。”
  
  皇帝笑道:“是么?话不要说得太早,咱们走一步瞧一步,说不定卿倒是仗着云罗恩宠无边呢,呵呵呵呵。”
  
  柳欢宴迅恢复常态,道:“臣岂敢,臣只希望云罗这一辈子毋须醒转,如此她要恨,也就恨臣一人而已。”
  
  这回轮到皇帝不笑,但也只短暂一瞬,旋即又哈哈大笑,一边走一边笑骂道:“临止,你这狗奴才,还不给朕手脚快点!”
  
  柳欢宴沉默着,重新无所事事地坐回石上瞧着叶尖儿开始泛红的枫叶。秋风渐紧,再过十来天,这里山上山下,都变成火红燃烧的海洋。可是他已经多久没有心情仔细看着花开花谢叶华深秋?皇帝说得对,他从来都不是六根清净、断绝十族的人,现世象一个重达千钧的龟壳,沉沉压在背上,他日益佝偻。
  
  即位后的皇帝所表现出的种种手腕与魄力,远胜当初。他虽一眼看穿六皇子穆泓虽然不是什么庸才草包,可也是没有料到他的隐忍守拙到了近乎可怕的地步,要是没有这个台阶供他位极九五,那种守拙无疑就是他最好的保护色,他虽一生没有大出息但也能做个平安王侯。只是这种心计,便已至为可怕。
  
  但是他并不曾后悔与虎谋皮,当皇帝才干一步步显示出来以至峥嵘之时,柳欢宴也从来没有后悔过。
  
  眼角里瞄到临止的身影,出言唤住:“大总管。”
  
  柳欢宴和皇帝相识多久,就和临止有相识多久,奇怪的是这两个对皇帝躹躬尽瘁的人几乎从一开始就不怎么对盘,或许是聪明人对聪明人彼此看不过眼,柳欢宴从来就把临止视为最危险的那一类人,他跟在皇帝身边,从不显山露水但是永远深莫可测。
  
  临止微笑,微微欠身,一如对任何人的谦卑恭下:“丞相大人。”
  
  那一夜,正是临止亲自跟踪,才使柳欢宴布下的声东击西的疑兵之计失效,射向韶王的那一箭,也正是临止亲自下的手。柳欢宴缓缓道:“大总管,好威风,好手段,好猫扑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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