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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妹妹

第九章 妹妹 (第2/2页)

我在路上碰到了刘家木。
  
  他像耍老鼠一样,高高地拎着衣架,昂首阔步地走在一群孩子前面。孩子们兴奋地跟在他后面跑,恳求让他们摸一摸鹦鹉。刘家木忽然冒出个主意,他把鹦鹉举得更高些,朝孩子们脸上一扫,说,谁有钱?谁有钱我就把鹦鹉给谁摸一下,两角钱一下。孩子们不说话了,望望旁人,又望望鹦鹉,一个个耷然若失。刘家木也有些失望,不过一会儿,他又鼓起劲说,那今天算我开张,便宜你们了,一角钱一下。孩子们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了,有几个大些的跃跃欲试,终究没掏出钱。
  
  失望至极的刘家木不得不一再降价,最后,不得不降到五分钱一下。刘家木坚持不再降了。这是正宗的绿毛鹦鹉,一分钱一下,你们怎么好意思说出口!刘家木简直愤怒了。几个家里有钱的孩子禁不住好奇心的撺掇,磨磨蹭蹭地掏出了一个个五分镍币。刘家木生意人似的,一手收钱一手把鹦鹉递到付了钱的孩子面前。
  
  一件意外的事搅乱了刘家木的生意。
  
  住在村口的杨成军摸了鹦鹉的翅膀还不满足,擅自伸手捏住了鹦鹉红色的尖嘴,鹦鹉猛地一挣,翅膀尖在他的眼皮上扫了一下。杨成军捂住眼睛,嘴一张,哭了。刘家木本来还有几分幸灾乐祸,看到他一个劲儿揉搓眼睛,泪水从指缝间哗哗流出,才被吓坏了,气急败坏地拽住鹦鹉的翅膀,鹦鹉尖叫着剧烈扑腾,刚刚还拼命往前挤的孩子们,这时候都惊恐地往后躲。
  
  刘家木回家后,赶紧把鹦鹉还给妹妹,等王寡妇拉着杨成军找到家里,刘家木已经完全是一副无事人的样子。
  
  刘家木拒绝承认王寡妇的任何一项指控,他既不承认鹦鹉弄伤杨成军的眼睛,也不承认收了他的钱。不信你问我妈,鹦鹉一直在我妹妹手里,我妈什么时候让我碰过鹦鹉?刘家木很委屈,望着妈妈的眼睛闪烁着泪光。妈妈有些过意不去,对王寡妇说,嫂子,你家杨成军是不是弄错了?刘家木是没碰过鹦鹉。王寡妇瞅一眼妈妈,没碰过?小孩子昏,大人也跟着昏?你问问你家妹妹,鹦鹉是不是一直在她手上?大家的眼光都投到妹妹身上,妹妹绞扭着双手,盯着地面,一句话不说。怎么?没话说了?王寡妇嘴角挂着一丝嘲讽的笑。你把头抬起来,妈妈有些生气,别人问你话听见没?妹妹抬起头,刚好撞上刘家木锐利的目光,慌忙又低了头。
  
  王寡妇瞧在眼里,乜一眼刘家木,对妈妈说,你也不瞧瞧,你儿子在大人旁边都是霸王,到了外面还得了?妈妈正要发话,刘家木忽然指着杨成军说,你说我收了你的钱?你哪儿来的钱?我家又不穷,为什么要你的钱?杨成军这时候仍然抽抽咽咽的,争辩道,你家就是穷,你家不穷要我们给你钱做什么?这话一出口,妈妈脸上的颜色不对了,冷笑道,我家是穷,可也不跟某些人家一样坑蒙拐骗。王寡妇一听这话也跳了起来,眼睛血红了,突然,盯住了一直站在一旁的我。你生的好女儿!这么大点儿的人就知道护家,就瞧你的另一个儿子是不是也是好儿子。王寡妇气势汹汹地指着我,指头差不多戳到我头上,唾沫星子是早碰到我脸上了。刘家林,杨成军说那时候你也在场,你说,是不是你哥让鹦鹉弄伤了杨成军的眼睛?
  
  我感到大伙儿的目光刀子一样朝我投过来,刘家木的目光分外锐利,我甚至从他的目光中感受到一种刀锋特有的冰凉。
  
  不由得心悸。
  
  可这时候,我眼前浮现出了四年级时那个落在青草丛中的色泽鲜艳的黄色乒乓球。仇恨一瞬间占据了头脑。我低下头,仿佛听到另一个人说,是。接着,我听见身边煮开一片嗡嗡声。刘家木的目光朝我刺过来,胸口一阵尖锐地疼,我知道自己闯大祸了。
  
  慌乱之中,我喃喃自语,不是他让鹦鹉弄的,是鹦鹉自己弄的。不过似乎谁都没听见我的话,空气中弥漫着王寡妇得意的谩骂和妈妈的尖刻反驳。你说谁家穷,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这村子里上上下下多少人家,究竟谁家是独杆子撑门面?妈妈已经只有嗓音没有气势了。那你再问问,再问问你这还算有点天良的儿子,你那大儿子是不是穷极了,才骗我家杨成军的钱?王寡妇也毫不示弱。妈妈愤怒的目光灼烧着我,你说!她呼呼喘着气,你再好好说,你哥有没有骗某些有钱人的钱?我紧张的心刚刚平静些,一下子又悬起来了。我望望刘家木,他的目光中充满毒素,又望望妈妈,她愤怒的目光里睛闪烁着点点泪光。我摇摇头,低声说,没有。妈妈即将暗淡下去的目光灯炮似的猛地一挣,陡然亮起来。
  
  王寡妇和妈妈谁都没有占到谁的便宜,到天黑,两人战了个旗鼓相当。王寡妇自认为凯旋而归,却被妈妈认为铩羽而回。
  
  我并没有得到想象之中对诚实孩子的表扬。
  
  妈妈面对陌生人似的轻轻瞥我一眼,嘴里啧啧感叹,看不出来,真看不出来!什么时候翅膀就硬了,我怎么就养了这么个白眼狼?我尴尬地站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那之后好几天,妈妈都没再跟我说话。晚上,爸爸回来了,听了妈妈的讲述,揍了刘家木一顿。我一直担心,妈妈会不会将我告密的事告诉爸爸,让我吃惊的是,她竟一个字没提到我,我放了心,却又感到巨大的失落。站在屋外的黑暗中,听着金竹棍子一下一下落在刘家木屁股上,发出拍打一口袋粮食似的啪啪声和刘家木痛苦的哭喊,我并没有体会到一丝丝预想中复仇的快乐。
  
  第二天,我们意外地发现,那只鹦鹉吊在衣架上扑腾,一只翅膀无力地耷拉着。
  
  家里人认为是鹦鹉自己不小心掉下来的,只有我知道那是怎么回事。那天下午,我在屋后碰见刘家木,他很不屑地瞅我一眼,阿爸打我一点都不痛,他说,你别听着我喊那么大声,我是装出来的。然后,他冷笑了,不过,那只鹦鹉一定很痛,你看到它现在那副样子没有?可惜你没听到它的翅膀刚刚被我折断时的叫声。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他得意地笑了,你记着,他摆出一副恶狠狠的样子,总有一天我会报仇的。
  
  当刘家木让爸妈越来越操心,越来越失望,他们几乎把所有的赞美省下来给了妹妹。妈妈常常使唤妹妹做些小事情,比如买买东西,洗洗碗,每次做完后,她都会把她揽进怀里,笑着说,女儿真乖。这情景总是让我联想到妹妹抱着她的小乖,关切地询问:饿了没有?有没有想我啊?
  
  面对受伤的鹦鹉,妹妹伤心巴肝地哭了。
  
  妈妈百般安慰,她仍然禁不住哭声,妈妈只好做出决定,将鹦鹉的所有权完全划归到她名下。今后这只鹦鹉是你一个人的了,你两个哥哥要是敢跟你抢,你就来告诉我,我不砍了他们的手!妹妹听了,才破涕为笑。
  
  从此,妹妹所有的心思都扑在这只鹦鹉身上,比起那四只老鼠来,还要加倍用心。不出半个月,鹦鹉扭伤的翅膀渐渐好转了,不时还扑扇着翅膀想要起飞。如果不是脚上系着那根细细的链子,它可能早就飞走了。每次它展开翅膀飞起,又给脚上系着的链子无情地拽回来后,总是很泄气地耷拉着脑袋,嘎嘎嘎难听地叫了几声。妹妹心疼地抚摸着它,不一会儿,又很生气地责备它。你飞走做什么?到了外面,飞不了多远,就会有人把你打下来。鹦鹉似乎没有听懂她说什么,仍旧耷拉着脑袋,发出懊丧的嘎嘎声。妹妹更严肃了,大人一样板起面孔,大人一样拿腔拿调地说,你还不相信?你不知道外面有多危险!外面到处是拿着枪的大人!要我是你,根本就不会飞到外面去,想都不会想,能一直呆在这儿多好。
  
  遗憾的是,鹦鹉自始至终没有听懂妹妹的话,也有可能,听懂了,却不相信,或者不愿意相信,终于有一天,它挣断链子,飞走了。
  
  妹妹回家一眼看到挂在衣架上的半截链子,急得直跺脚,哭声冲了出来。跟上次丢了小乖一样,李惠云发动全家,到村子各处寻找鹦鹉。大家虽然都做出耐心寻找的样子,可心里都明白,长翅膀的东西,飞走了,到哪儿去找?从黄昏到天黑,村里的竹林都走遍了,所有人家也走遍了,希望一次次破灭后,得到了料想中的结果——我们连一根鸟毛都没找到。这次妹妹没上次那么镇静,她不依不饶,一面跺脚一面挥舞着手臂,哭得满脸的泪水,可谁也没办法。妈妈不得不强行把她拉回家。
  
  前脚才进家门,刚刚还伤心落泪的妹妹一下子笑了——那只鹦鹉正停在院子当中的枇杷树上。
  
  去而复返的鹦鹉,有几根羽毛折断了,看得出,还有几根脱落了。一定是哪个坏蛋把它抢走的,妹妹断言,它待得好好的,为什么要飞走?说后面一句话时,她一点都不理直气壮,她近乎胆怯地瞟我们一眼,直到李惠云应合着,咒骂那个抢走鹦鹉的坏蛋,她眼睛里凝结的忧虑才雨云一样舒展开。
  
  妹妹的担心却自此在心中生了根。
  
  每当放学,她总是急急忙忙往家赶,快到家时,又犹豫不决,不敢去看鹦鹉还在不在,妈妈了解她的心思,常笑着喊她,站那儿做什么?鹦鹉等你一整天了,再让它等下去,恐怕它真要开口喊你了。妹妹听了,才喜孜孜地跑去看鹦鹉。
  
  妹妹一直盼望着鹦鹉开口说话,这个愿望一次一次落空,直到鹦鹉再次飞走,仍然没有实现。
  
  鹦鹉是在一个酷热的夏日中午飞走的。
  
  妹妹放学后,再次看到那个空落落的衣架,衣架上系着半截细铁链子,在阳光中闪烁着银白色的光芒。妹妹没哭,她再一次表现出了异常的镇静。她一个人出了门,对谁都没说。那时我们还没发现鹦鹉已经不见了,我们就那么微笑着看着她一个人走出家门。她出门之后一直没回来。午后,妈妈看到了寂寥的衣架,衣架的寂寥暗含某种不祥的因素,一下子,她哭出了声。
  
  变动不居的时间经过一阵紧张的挣扎之后,定格在一个画面上:爸爸从村外荷花塘抱回了湿淋淋的妹妹。
  
  那时候我站在家门口,夕阳在我的对面缓缓地、缓缓地、缓——缓——地下沉,爸爸抱着不断滴水的妹妹,从煤渣小路上走来。夕阳挂在他身后的竹林上,好似一只熟透的摇摇欲坠的橘子。我有种幻觉,绿得沉默的竹林就要承受不住夕阳的重压了。
  
  一大群人跟在爸爸后面,两个高大健壮的女人夹持着哭泣的妈妈。我第一次感觉到妈妈是那么那么小,她踉踉跄跄地走着,手里很古怪地攥着一大朵鲜翠欲滴的粉红荷花。
  
  后来,我从旁人口中得知,大伙儿是在村外的荷花田里找到妹妹的。妹妹像一个温顺的婴儿,静静浮在水面,周围散着几大瓣血一样艳红的荷花,她手里还攥着一支折断的。那只漂亮而高傲的绿毛鹦鹉停在荷花田对面的一株柳树上,沉静地注视着沉睡的妹妹。当惊恐而悲伤的人群从四面涌来,它飞走了。
  
  它飞得很远了,依然能够看到它脚上系着的那半截细铁链子,在夏日午后的阳光中,一仄楞一仄楞,闪烁着灼热的光芒。
  
  若干年后,雨过天晴的黄昏,我在家门口看到一男一女两个很小的孩子沿着湿漉漉的水泥小路走来。——曾经的煤渣小路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干净、平整、坚硬的水泥路。水泥路上潴集着一块块鲜亮的雨水。我闭上眼,又睁开眼,睁开眼,又闭上眼,反反复复,复复反反,不知道第几次睁开眼后,水泥路面渐渐退去了。
  
  我终于看见两个孩子沿着煤渣小路走来,他们一蹦一跳地走,每一步都踩在一块雨水冲出来的石头上,那些漂亮的小石头像眼睛,像星星,在他们走过之后统统闭上了眼睛,统统熄灭。
  
  我的记忆迅速穿过时间漫长的隧道回到十多年前,我看到,我和妹妹沿着湿漉漉的煤渣小路,一蹦一跳朝十多年后的我走来。我凑在妹妹耳边说了一句话,我说把这些好看的石头踩脏了,就没人看到它们,没人把它们拿走了。妹妹疑惑地盯着我,我又对她说,等下一次下雨,我们又能看到它们了,那时候它们会比现在还漂亮。妹妹笑了。
  
  那两个孩子停下脚步,站在黄昏里,疑惧地望着我。
  
  我们对峙了没一会儿,就听见一个女人在小路尽头喊他们,她的声音跟敲破锣一样刺耳。两个孩子又看了我一眼,转身一蹦一跳朝女人跑去。我看到那个粗壮的女人带着他们,钻进了小路尽头的房子。这时候另一个比较近的记忆不用我寻找,已经找上我了——四年前,我童年的敌人和朋友阿荣站在桥上,不无得意地对我说,他就要结婚了,然后他补充说,新娘是你的小学同学——曹雨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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