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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少年

第四章 少年 (第2/2页)

星期六一大早,刘成良和李惠云早早起床,要带我们三兄妹去县城外婆家,临出发,我很突然地抱住肚子蹲在地上。当李惠云坚持要带我去村外的诊所看看,我就站起来了,说没那么疼。当李惠云认为我没事的时候,我又抱住肚子。翻来覆去的,最后连李惠云烦了。她从众多的药瓶子里找出一片去痛片递给我。我毫不犹豫地吞了下去,我说我想睡一会儿,睡一会儿就会好的。最终刘成良和李惠云不得不将我留在家里。
  
  他们没走多久,我就往张宁家跑。那天她们三个人在我家看了一下午电视。我努力作出一副大人的样子对她们说,你们随便看,我有点儿事,今天下午没空陪你们,你们可以一直看到我回来。她们看我的目光充满感激,她们一定没想到我会如此慷慨。我迅速走出家门,跑到村口那棵细叶榕下,紧盯公路,时刻保持着兔子一样的机警,只要一看到父母,我就立即撒丫子跑回去,将她们送出家门。
  
  我的慷慨举动如我所愿地换来了她们的友谊。很长一段时间,下午放学后,我经常会跟这三个女孩子在一起。
  
  正是夏天,我们时常一起到山里找野果子。我赤着脚,带着她们满山满林跑。我时常跑得没影没踪,这时候就听见自己的名字从三个女孩子口里扑出来,满山满林地飞翔。我才忽然发现身后一个人没有了,我坐下来,等着她们气喘吁吁地跑上来。看到她们跑得满脸绯红,张宁不住声地骂我,我笑得跟个傻子差不多。遇到野果子太高,够不到的时候,我同样会像傻子一样,毫不犹豫地爬到树上。当我战战兢兢地抱住风里摇摆不定的树梢,低头看到她们眯缝着眼睛看我,我会故意踩断一根枯树枝,她们的失声惊叫和满脸苍白令我心中充满英雄的骄傲。
  
  我渐渐注意起那个叫白蛾子的女孩子了。我们四个人中,几乎每一次都是她最后一个到,而她每次都是跑着来的,她大口喘着气,呼哧呼哧跑到我们身边,目光在我们脸上怯弱地飘来飘去,我们本来都等得不耐烦了,都想骂人了,可每次见到她这副样子,我们就骂不出口了。
  
  上次暑假回家,准备回上海的头一天,我正在堂屋里看电视。听见有人敲门,笃笃,笃笃,很轻的两下,又是很轻的两下。我想谁敲门会这么轻柔,开门一看,我和门外的人都大吃一惊。
  
  十多年后的白蛾子没变什么,仍旧是黑亮的齐耳短发,一件白色衬衫,总给人弱不禁风的感觉。直到那一刻,我才发现她的美丽。
  
  我们面对面站着,谁也没说一句话。后来还是我先开口了,我恍然大悟似的说,进来,进来,我都忘了让你进来了。一时间,我们都闹了个大红脸。她的脸更是红得仿佛要洇出血来。她跟以往紧张时一样,往耳后掠了掠头发,微微低下头,抿抿嘴唇说,不进来了,我就说一句话,说完就走。我仍坚持让她进来,但她死活不肯,一只手还扳着门框,怕我拉她进来似的。我不好再勉强了。我说,那你要说什么?她又掠了掠头发,抿了抿嘴唇,忽然笑了,抬起头来说,你的样子变了好多。我也笑了,怎么变了,没变嘛,是我一直在外面,你们把我给忘了。她自然知道我说的“你们”是谁,她没有反驳,只是笑,目光虚虚的,仿佛望着很遥远的过去。我们又没话说了,她盯着地面,脚尖划着圈子。我再次说,进来吧,进来坐一会儿。她抬起头望着院子里灿烂的阳光,说不了,我说一句话就走。我知道再说也没用,只好等着她说那句话。可她又迟迟不说。她的嘴唇干裂了,她再次低下头抿了抿嘴唇。抬起头来,她很突然地说,请你们全家后天来喝喜酒,我要结婚了。她的脸一下子白苍苍的。
  
  妈妈晚上回来后,我跟她说了白蛾子来请客的事,她咂咂嘴说,要不是肚子里有了放不下的东西,这大热天的结什么婚?我喉咙里似乎梗了什么东西,那一晚脑海里总浮现出许多年前的白蛾子。
  
  白蛾子每天到学校同样很晚,差不多总是伴随着铃声冲进教室。方大同对此极度不满,又无可奈何。唯有一次,他得偿所愿了。铃声响过一会儿了,白蛾子才冲进教室。方大同正站在讲台上,对她怒目而视。她怯生生地退了回去,站在教室门口,目光很虚地望着方大同。方大同也望着她,一句话也没说,望着她就跟望着空气一样。一会儿,他说,同学们,今天我们上第三课。课上了十来分钟,张国庆举手请假上厕所。同学们吃惊地看到,方大同没问什么就同意了,他还对他笑了笑。张国庆擦着白蛾子走出去,回来的时候,张国庆嘻嘻笑着,撞了一下白蛾子,同学们看到方大同又对张国庆笑了笑。这天早上的三节课,男生们上厕所的热情空前高涨,他们嘻嘻哈哈地经过教室门时,总要撞一下站在门口的白蛾子。白蛾子一直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在男生们乐此不疲的撞击中,好似风里摇摆不止的芦苇。
  
  那天早上,从始至终,方大同没对白蛾子说一句话。放学后,他跟男生一样,从她身边擦过去了。白蛾子扭过头去望着他,直到他跨上单车出了校门,她才扭过头来。她的泪水哗地下来了。可她很快擦干泪水,转身飞快往家跑。
  
  白蛾子气喘吁吁地跑回家,瘫痪的陈玉芬已经在家等她多时了。陈玉芬捶着床沿大喊,白蛾子,白蛾子,你是不是想让你爹回来把我们娘俩骂死?白蛾子应着母亲,系上围裙,立即听见厨房里一阵乒乒乓乓。陈玉芬又拍着床沿大喊,白蛾子,白蛾子,你是不是想把这个家砸碎,好让你爹回来把我们娘俩打死?白蛾子不敢吭声,尽量放轻手脚。饭还没做好,张宁在门外喊她了。陈玉芬又拍着床沿大喊,白蛾子,白蛾子,那野张飞又来喊你去做什么?老跟这些人来往,总有一天你爹也要给你气死。白蛾子不敢答应张宁,张宁听到陈玉芬的话后,就冲着陈玉芬的房间喊,你快点儿,我先走了,来晚了作业就做不完了。张宁忍不住掩住嘴巴偷笑。白蛾子做好了饭,打了一盆热水,给陈玉芬擦身子。陈玉芬半闭着眼睛,很舒服地哼哼着,伸出苍白的手,一遍一遍,发狠似的梳理白蛾子的齐耳短发。白蛾子咬着牙,忍受着一阵一阵的疼痛。半晌,陈玉芬幽幽地说,妈带着你,嫁给你继父,我们都是外人,妈如今又这样了,你要给妈争口气呀。白蛾子不说话,一下一下擦着妈妈苍白的身子,眼圈红红的。
  
  小学五年级那年,陈玉芬从床上摔下来,死了。
  
  陈玉芬一定是俯下身拿床下的便盆时,不小心摔下来的,所以白蛾子看到便盆倒扣在妈妈胸口,屎啊尿啊流了一身。那天下午,当她的继父赵光明忙着四处找人帮忙时,她一直守在陈玉芬身边,一遍一遍给她擦洗身子。
  
  陈玉芬安葬后两个星期,赵光明到学校来了。
  
  赵光明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进学校。那时候我们的教室已经搬到二楼,赵光明站在楼下朝我们的教室喊,白蛾子,白蛾子,你下来跟我去找方大同。那节课方大同让我们自己看书,他在自己的小院子里抡斧头劈柴。我们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白蛾子。她趴在桌子上,两只手使劲抱住脑袋,好似将脑袋藏起来躲避敌人攻击的鸵鸟。大家看到抱住脑袋一动不动的白蛾子都觉得很无趣,稀哩哗啦的,都拥到窗口去。
  
  赵光明没得到女儿的回答,骂骂咧咧的,正要上楼来。方大同提着斧头出现了。方大同冲赵光明伸出右手说,你好,我是方大同。赵光明望着他,咧开嘴笑了,他没去握方大同伸出来的手,而是盯着方大同另一只手里光闪闪的斧头,他说,刘老师什么意思?方大同一愣,看看手里的斧头,忙把斧头扔下,斧头笔直地掉下去,插在他脚尖前一寸不到的地方。方大同倒吸一口冷气,我们也啊了一声。方大同往楼上一望,一排脑袋刷地缩下去了。我们听到赵光明说,我直话直说,白蛾子的亲妈死了,我不是他亲爹,养活她已经够了,没理由再供她读书。不是有减免吗?你们把她的学费免了吧。方大同说,的确是这样,我们已经免她的学费了,你只要替她交杂费就可以了。赵光明说,我不懂这些什么什么费,这都是你们闲着没事干的人编出来的,我只说一句,今后白蛾子上学我不交一分钱。方大同说,你不能不讲道理,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那天早上,赵光明和方大同的对话让我们忍俊不禁,更让我们兴奋的是,强大的方大同最终败在了赵光明的手下。赵光明临走时抛下一句漂亮的话,他说我没工夫跟你磨嘴皮子,仰着有个肚脐儿,趴着有个*儿,我就是没有钱儿。而方大同只是冲着赵光明远去的背影,可怜巴巴地咒骂:没文化!
  
  下课了,男生们一涌而出,趴在栏杆上望着远去的赵光明。张国庆说,你们瞧,他剃了个公鸡头!于是大伙一齐喊,公鸡头!公鸡头!赵光明回过头来,凶神恶煞地朝大伙挥拳头,大伙一阵狂笑,继续喊,公鸡头!公鸡头!白蛾子!公鸡头!这时,白蛾子仍旧趴在桌上,她的身子发疟疾似的一阵一阵发抖。
  
  一个多星期后,白蛾子悄无声息地退学了。方大同在课堂上说,你们要引以为戒,要是没文化,你们的小孩也只能退学。
  
  红旗对我和三个女孩子的友谊进行过破坏,但并未对我们造成什么损伤。我跟那三个女孩子的疏远要到一年以后,那件让我们心惊肉跳的事发生后,我们见到对方都不好意思了。一条无形的鸿沟陡然横亘在我们之间。
  
  那个下午,我刚刚跟她们仨分开,拐上通往自己家的那条小路。我一抬头,看见了红旗。他站在竹林边,驳杂的光影笼罩在他身上,看那样子,他已经注视我们很久了。对他的忽然出现,我显得手忙脚乱。我呆呆地站住了。我们在竹林中间的小路上长久地对峙着。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胆怯,林间的风吹在身上,冷飕飕的。古怪的鸟叫枯叶一样灰暗地飘出来。我想立即回家,但我不敢走过去。
  
  十多年后我仍然不明白,为什么谁都不怕、我也从来没怕过的红旗,在那一刻,竟让我如此畏怯。倘若我们之间的沉默再进行下去,我相信,过不了多久,我很可能会哭出声来。所幸红旗这时候开口了。
  
  红旗指着我,努力用一副大人般的、恶狠狠的腔调骂道:刘家林,二流子!刘家林,二流子!他一开口,我心里的畏怯奇迹般地烟消云散了。我愣了一下,立即反唇相讥,同样粗着嗓子,用大人那种恶狠狠的腔调骂道:鸭子手!鸭子手!鸭子手!红旗同样因为我的咒骂愣了一下,随即,他更加大声地咒骂:刘家林,二流子!刘家林,玩女人!红旗的最后一句话,让我脸红到了耳根,我恶狠狠地朝他扑过去。红旗撒腿就跑。
  
  那天下午,我们一直从村子追到田野。我们在纵横交错无穷无尽的田埂上趔趔趄趄地奔跑,只要拉开一段距离,他就又停下来叫骂一阵。我气喘吁吁地指着他说,有本事你别跑!红旗同样气喘吁吁地指着我说,我不跑,有本事你来抓我。他说话不算话,我快跑到他身边时,他立即兔子一样撒腿跑开了。
  
  黄昏笼罩了大地,天地渐渐暗下来,我们仍旧在田野里奔跑,那时候我们都已经疲惫不堪了,叫喊已经苍白无力。谁都想停下来,谁都不能停下来。红旗不能停,因为我在后面追着他;我不能停,因为我一停就证明我输了。我们已经不像跑,而是像两个一起经历了长途跋涉的难兄难弟。后来我听到李惠云喊我了。我知道李惠云没一会儿就会找到这儿来。我终于停下脚步,撑着膝盖,弓着腰,有气无力地对红旗喊,你别跑了,我不追你了。红旗停下来,大口喘着气,愣愣地瞅着我。黑夜一视同仁地覆盖了我们,我们谁都看不清谁了,我们听着各自的脚步声,朝相反的方向渐渐走远。
  
  第二天下课后,我没跟那三个女孩子出去玩,我转过头,朝红旗望过去。同一时刻,红旗也正朝我望过来。我们的目光接触了羞涩的一瞬间。我心里如沸水般翻滚了好长时间,然后,站起来,朝红旗走过去。红旗也立即站起来。
  
  他盯着我,拿出一副要跑的样子。我羞赧地说,你别跑,我不抓你。他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盯着我。我又朝他走了两步,——他昂着头站在阳光下,用挑衅的目光望着我。他跑出去了。那天在学校,头天傍晚的追逐再度上演。起初我一遍一遍地说,我不是要抓你,不是要抓你。红旗不听,他的叫骂越来越起劲,我也火了,也大声骂他。我们在学校里跑得鸡飞狗跳,上课铃响了,同学们才吃惊地看到,我和红旗像两条刚刚从水里捞上来的鱼,湿淋淋地走进教室。
  
  红旗和我彻底分道扬镳了。
  
  下课后他不再一个人窝在教室,我经常看到他蹭到人堆里,跟着张国庆他们,喊那个外号叫作老烟的男孩“大爷”。老烟扭过头跟张国庆说话,对他不屑一顾。老烟不在场的时候,他就喊张国庆大爷。张国庆昂着头,一副受之无愧的样子。
  
  红旗被老烟他们正式接纳,是五年级的时候。
  
  许多男生将教室中间的一排位子搬开。那些位子被侵犯的女生嘟着嘴,敢怒不敢言。男生则完全不然,他们对自己的位子被搬动无一不显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那时我坐在靠窗的地方。我咬牙切齿地想,只要他们敢动我的位子,今天一定要跟他们打一场,就是输了也要打一场。可我又怕得不行,不是怕打输,但就是怕得不行。幸好他们没动我的桌子。空地腾出来后,我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一幕。
  
  红旗爬到地板上,老烟让两个男生抬着,骑到他身上。老烟伸手接过张国庆递过来的一根废电线,两只手扯了扯,往红旗屁股上啪地打了一下,神气地大喊一声:驾!红旗仰起头,满脸得意,挪动着双手和膝盖向前爬,爬到墙边,调个头,又爬回来。红旗朝我爬过来。我心里难受得不得了,离开位子出去了。
  
  在教室外,我仍听到那欢快的神气的声音:驾!驾驾!最后我听到老烟学着电视里英雄们的样子,哈哈笑了两声,说,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兄弟了。我转过脸去,看到老烟端坐在椅子上,红旗跪在他跟前,脸上的笑容像小风吹乱的花儿。
  
  正式成为老烟的弟兄后,红旗不再跟以往那样小心翼翼地藏着他的右手了。严重畸形的右手成了他吓唬女生的有力武器。四年级以后,我们从教学楼的一楼搬到二楼,离开了那些“鼻涕成龙”的小孩。下课的时候,许多女生都靠着栏杆,说说笑笑,或眺望楼下操场尽情玩耍的低年级小孩。正当她们全身心投入的时候,红旗悄无声息地挨过去,猛地从裤兜里掏出右手,凑到女生眼前,突然,一晃。女生们猛然看见那么奇形怪状的东西,哇呀一声,吓得连忙躲开。老烟他们站得远远的,发出嘉许的笑声,红旗讨好地望着他们。有一次,他对班里一个特别胆小的女孩子发动奇袭,那女孩见到那只手后,一声没喊,愣愣的,红旗不禁很失望,又在她面前晃了晃那只右手,几乎罩住她的脸。红旗把手挪开,瞪着她,她这才蒙住双眼,哭了,一面哭一面咕噜咕噜地咒骂。红旗这才得意洋洋地一阵大笑,鉴赏着自己奇形怪状的右手,回到对这个恶作剧早已不怎么感兴趣的老烟身边。
  
  十多年后的一个夏天傍晚,我坐在一辆嘎吱作响的公交车上,从二十一岁不可避免地滑向二十二岁。手机响了,是妈妈。妈妈说忽然想起,明天你就交二十二了,妈妈不说话了,似乎很轻地叹了一口气,说你想吃什么买点儿,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啊。妈妈想说句俏皮话,可这话在我听来一点不俏皮。我感觉妈妈又在想哥哥和妹妹了,她总是在时间的某些特殊的节点上想起他们。我说知道了,却再无话。为了打破这难堪的沉默,我很突兀地说起了十多年前这位长了奇怪右手的小学同学,我问妈妈,红旗现在怎样?妈妈愣了一下,说,红旗?怎么忽然问这个?
  
  妈妈说,谁都不晓得他现在怎样,好多年前他就到外面打工了,一直没回来。前段时间,听说他的那只好手被*炸掉了,得了几万块赔偿,他妈到处说,红旗现在是村里最有钱的人了,过些时候就回来盖房子。可至今没见他回来。
  
  挂了电话,我没想象出成为村里“首富”后的红旗,眼前却异常鲜明地出现了这样一个形象,再也挥之不去:小小的红旗前后摆动着孤零零的畸形的鸭子手,微微仰着脸,嘴角浮着怯生生的笑,缓缓地缓缓地朝我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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