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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恐惧

第二章 恐惧 (第2/2页)

七岁时,我初次品尝到了友谊的滋味,也初次尝到了嫉妒的滋味。王虎家离我家很近,就在门前小路南面的竹林里。我一次次隔着竹林看到,那是一栋黑黢黢的房子。那儿静悄悄的,只听得见各种各样的鸟叫。每天放学后,我都想立即见到王虎,但我不敢去找他,我只敢站在小路上喊他。有一次,我刚喊了两声,一个声音仿佛灰暗的尘土向我飘出来,那个声音说,他死了。我吓得差点哭出来,幸好这时侯王虎跑出来了,他把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说,别理他。
  
  村里很多孩子都用崇拜的眼光看王虎,但似乎除了我,谁都只是离得远远的看他。王虎对此并不在意,他在其他村子有很多同龄的朋友。王虎打工回来,待在家里的那些日子,有一伙十八九岁、梳着油光水滑的漂亮分头的的小伙子骑着单车,叮铃铃地窜进村子,很娴熟地停下单车,支起一条腿,向村里人打听王虎家在哪儿。村里人注意到,王虎从未将这些人带进家里,他总是将他们带到村口那间供销社门口。他们凑钱跟供销社的赵三撇买一些东西,坐在离供销社不远的细叶榕下,披着枝叶间筛下的点点阳光,大声地磕着瓜子,喝着汽水,说着话。太阳落到山那面,月亮上来的时候,人们才听到一连串清脆的单车铃声渐渐远去,人们知道,那些年轻人走了。
  
  那阵子,我享受着村里孩子们对我的羡慕,同时也饱尝了对王虎那些朋友的嫉妒。好几次,一听到那些人来了,王虎总是对我笑笑,说你先回家去吧,我有点事。这时候,我总是委屈得不行。许多年前,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我,很敏感地感到,王虎是因为没人找,才跟我在一起的,一旦他的那些朋友来找他,我就无足轻重了。我为此难过了好几天,放学后,我不再去找他了,我闷闷不乐地回到家里。哥哥很得意地说,怎么样,跟屁虫,别人不要你了吧?有一次我终于忍无可忍,使劲往哥哥脸上抓了一把。哥哥推开我,跨开两条腿摆出打斗的姿势,指着我的脸,尖着嗓子喊,你要不去向阿爸告状,我就跟你打!那一次我们打得极其惨烈,从耳房一直打到院子,隔壁的刘成栋蹲在房前津津有味地观看,不住地给我们助威,打得好!好!把他摔地上!
  
  那些日子,是我有生以来碰到的第一段灰暗时光。我很想去找王虎,让他教我如何用一片叶子吹出各种音乐。我的嘴笨,总也没学会。但我小小的执拗上来了,酸溜溜地想,他不来找我,我为什么要去找他?那时候,我和哥哥也不说话了,妹妹整天围着妈妈,奶奶到姑妈家去了,就连我惧怕的爸爸,也不在家里。我回到家,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我像一个暗淡的影子,垂着手,无声无息地走动。每天晚上躺到床上,总也睡不着。我仰面躺着,望着灰蒙蒙的窗玻璃,眼前仿佛又浮现了四岁时在医院看到的那个场景。我极其无助地躺着,越来越清醒,越来越感到心里有一股找不到出路的闷气。
  
  当然,很多次我都耐不住这种孤独,最终去找了王虎。只有一次,是王虎主动来找我的,那也是他最后一次来找我。王虎站在家门口,妈妈看见了,以为他来找我爸。王虎有点腼腆地笑笑,说我找刘家林。我迎着西斜的阳光向他走去,背对阳光站立的他,显得异常的高大和洁净。我心里那股闷气差点儿迸出来,眼睛竟然有些湿。妈妈讶异地看到王虎将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那样的理所当然合情合理。王虎喊妈妈阿嫂,问今晚能不能带我出去玩。妈妈撩起围裙擦着手,微笑着答应了。我们迎着夕阳往村口走去,一路上,我们像许多老朋友一样无话可说。村口细叶榕下已经聚了很多人,都是王虎同龄的朋友。他们跟妈妈一样,讶异地看着我们。王虎仍旧把手搭在我的肩上,他郑重地向他们介绍了我。他说,这是我的小朋友刘家林。整整一晚上,我都为那两个字激动着:朋友。第一次听人这么称呼我——虽然前面还有个“小”字,我给这突如其来的美好弄得手足无措。我记得后来自己醉了,不记得是喝了汽水还是酒,总之我醉得很厉害。这也是我第一次醉,特别想大声地说话,特别想要走来走去,原来,“醉”是这样的。
  
  王虎送我回家,一路上,我都把手搭在王虎的肩头。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向村里的孩子们强调这点:我把手搭在王虎肩头,像真正的朋友那样。可他们说,这不可能,王虎比你高那么多,你够不到他的肩膀。我想他们什么都不懂。
  
  王虎再次回到孤竹村已是一年后。
  
  只有村口供销社里的赵三撇看见他回来了。几天后,人们沸沸扬扬地传说,王虎在炸石头时,把眼睛弄瞎了。过了几天,人们又说,王虎的眼睛瞎了一只半,有一只还能看见一点儿。又过了些日子,人们说,王虎没过门的媳妇来退婚啦。这之后,人们的传言再没什么新鲜内容了。王虎一直没露面。
  
  竹林里的那栋黑黢黢的房子静悄悄的,只听得见一些古怪的鸟叫。那时候正是夏天,雨水马不停蹄,银亮的雨水落到地上,聚成一块一块湿漉漉的青苔。阳光在青苔上涂了一层脆弱的鲜红。竹林弥漫着一股阴暗发霉的气息。竹林里那栋黑黢黢的房子,坟墓一样,听不见一丝声息。好几次,我想走进去,看看我的朋友,可没一次不是半途而废。我只是站在竹林边,胆怯地喊了他几声。回应我的,是几声古怪的鸟叫。时至今日,我仍然为当初没能走进那栋黑房子看看我的朋友而悔恨不已。我似乎看到,许多年前,我的朋友坐在那座黑房子里,用他微弱的视线等待着我的出现,等待着一些事物的出现。而他什么都没能等到。给这漫无边际的等待和对等待失败的恐惧折磨着,他选择了一个阳光格外明媚的下午,沿用母亲的方式,将一切果断地结束了。
  
  人们在王虎不再等待的时候涌进那座黑房子。我跟随好奇的人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进入黑房子。我夹在大人们挤挤挨挨树林子一样的大腿中间,看到他的房间里,潮湿的墙壁上,角角落落都用血写着一个词。我还没上学就学会这个词了:妈妈。
  
  满墙的妈妈都鲜血淋漓。
  
  十多年后,离开这个生活了十九年的村庄前几天,我走到村口的细叶榕下,再次找到自己的名字,那三个笨拙的字不再光彩照人,如同伤口,在时光之中已逐渐弥合。我惊讶地发现,那个曾经高高在上的名字,此刻不过达到我的肩膀。我想我是那把被扔进时间之流中的剑吧,舟没怎么动,剑却跑到前面去了。
  
  我在树下徘徊良久,身边是一些很小的孩子,大多数我不认识了,大多数也不认识我。暮色渐渐合拢,围绕着巨大的树冠。村里此起彼伏地响起呼唤的声音,孩子们纷纷回家了。我四面看看,确定没人了,这才抓住树干往上爬。比想象的还要艰难些,可能是我太久没爬树了吧。但总算爬上去了。我的心忐忑着,拨开密密麻麻的枝叶,我看到那了条尘灰飞扬的公路的尽头,除了尘灰飞扬,还是尘灰飞扬。当我最终离开村子去上大学,站在上海熙熙攘攘的街头,我悲哀地发现,我对这棵巨大的细叶榕曾经有过的敬畏已经没法修复了。
  
  不过,当我眺望往昔,我仍能看到幽密的竹林里那栋隐隐绰绰的黑房子。
  
  十多年前的夏日夜晚,一个八岁的孩子躺在床上,用被子紧紧笼住脑袋。偶然的咳嗽,让他看到黑暗中突然闪现出一双细长的绿眼睛。他吓得屏住呼吸。但他掖紧被子,怀着强烈的惊恐,又咳了一声,他再次看到了那双恐怖的绿眼睛。绿眼睛一闪而逝,恐惧却长久地笼罩了他。他把被子又拉紧些,又咳一声,仍然如愿以偿地看到了绿眼睛。他颤抖着,裹紧自己……他陷入恐惧和对恐惧的期待之中难以自拔,直到咳得眼冒金星,喉咙溅火,才不得不停止。那时候,他的被子已经给冷汗浸透了。
  
  哥哥厌烦地掀开我的被子,对颤抖着缩成一团的我表示出极大的愤慨。睡在我另一边的妹妹,则睁大惊恐的眼睛瞪着我。我羞愧地望着他们,为了证明自己并非胆小如鼠,我将刚刚看到的一切告诉了他们。哥哥半信半疑,妹妹则更加害怕了,我感到她的一只手伸进我的被子,颤抖着攥住了我的手臂。看到他们这副样子,才知道自己交给他们的是一个多么可怕的事物。这时候,我望着哥哥,得意地说,那双眼睛就是黑房子里那老头的。妹妹几乎哭出来了,她贴在我身上颤栗不止。哥哥强撑着说,胆小鬼,你老是胡说八道,你蒙在被子里怎么可能看到他的眼睛?我并不辩驳,而是挑衅地盯着哥哥。哥哥犹豫了一会儿,钻进自己的被窝,咳了一声……哥哥许久都不敢掀开被子。
  
  那天晚上,三个孩子紧紧挤在一张大床上,颤抖着挤在一起,恐惧像一直绿眼睛,始终盯着他们。他们从未如此靠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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