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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小路

第一章 小路 (第2/2页)

和妹妹的关系发生转折,是在一个雨过天晴的下午。
  
  我们一前一后地回家去,走到竹林间的小路时,妹妹的步子愈加慢了下来,她似乎忘记了对竹林里那栋黑房子的恐惧。家就在前面,快看得到了,我想赶紧逃脱这阴惨惨的小路,又不敢抛下她,不然待会儿非得吃一顿棍子炒肉不可。我等啊等,仍听不见她的脚步声,忍不住怒气冲冲地转过头,咬牙切齿地朝她吼,快点儿!快点儿!蜗牛!妹妹听到我的话,望着我,咧开嘴朝我笑,直起身子,伸出双手,手里捧着什么东西,在阳光下五彩斑斓的。我吃惊地朝她走去,那是一捧水淋淋的石头。我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石头。问她,谁给你的?妹妹咧开嘴无声地笑了一下,说,路上到处都是。我这时才注意到我们脚上的小路,一场大雨把积年的竹叶和煤渣冲开了,露出许多小石头。乳白的,青黛的,赭红的,都有。我也很快捡了一捧,还想再捡些,可惜没地方放了,又不敢把湿淋淋的石头装书包里。思来想去,没有任何办法,只好抬起满是泥巴的鞋底去踩那些漂亮的小石头。
  
  妹妹很吓人地叫了一声。她撒了石头,拽住我,尖声尖气地喊,你别踩它们!我没听她的,仍旧抬起脚去踩,踩了,还要旋一下,脚挪开后,原本漂亮的小石头就替换成了一片泥迹。我再抬起脚时,走不出去了。妹妹显示出了惊人的力量,她拽住我,定定地盯着我,亮亮的眼睛露出了哀求的神色,又喊了一声:你别踩它们!我凑近她的耳朵,说了一句话,妹妹迟疑地盯着我。我笑了,凑近她的耳朵,又说了一句话,她想了想,也咧开嘴笑了。
  
  好多年后,想起妹妹,我总也忘不掉那个遥远的下午她那蹦蹦跳跳的样子。她躲闪着路上潴积的雨水,一蹦一跳往前走,每跨一步都准确地落到一块漂亮的小石头上,那些小石头像眼睛,像星星,在她走过之后统统熄灭。紧接而来的记忆,是两年后的另一个下午,妹妹为了她心爱的鹦鹉,一蹦一跳地走出家门,走向村口。那之后,她再也没有回来。那天的夕阳挂在她奔跑时一起一伏的发梢上,是命运的嘴角不小心泄漏的一丝怜悯的微笑,而我们笑眯眯地望着她走远,比任何一块石头都要无动于衷。
  
  妹妹的生命走到终点后,我对这个世界又一次失去了信任。一切恍如浮在水面的冰块,无根、易碎,且充满寒意。我不得不再次苦苦“思索”,人是怎么来的?活着是怎么回事呢?一个活着的人怎么会忽然死了,死了之后这个人还有吗?有的东西怎么会没呢?……多年以后常常觉得不可思议,我还那么小,竟然开始想这些事了。
  
  我对自己生命的起点展开了一系列不着边际的想象。不断地往回想,往回想,时间仿佛湍急的流水穿过窄窄的隧道后,哗啦一声,流畅奔腾起来。……二十二年前,一个叫做孤竹村的小村子里,传出了一声嘹亮的哭声。气冲冲的哭声里满是愤怒和委屈。在那一刻再次顺理成章地再次成为父亲的刘成良,弹掉袖口的一根草屑,面向早晨明亮如水的阳光,一边走向妻子的房间,一边嘟哝,哭得这么响,山都塌啦。
  
  十个月前,年青的刘成良带着妻子,离开亏本的建筑队,一直往南走。三四天后,他怀抱美好的梦想,到达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许多年后,李惠云曾不止一次地对自己的儿子刘家林讲述这一段日子。她的讲述总是以感慨开始。李惠云说,如果不是你爸和我到了那样一个地方,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你啦。刘成良当年带着妻子一直闯到缅甸,目的很明确:找到玉石。在他的想象中,缅甸满地都是玉石。进入缅甸不久,他确实打听到了玉山的所在。许多年后,李惠云对她和刘成良朝玉山的进发仍旧满怀恐惧,她的讲述总是在那些令人战栗的细节上徘徊不前。李惠云一遍遍说,通往玉山的路上有一条链子桥,几十米长的桥,却是几根锈迹斑斑的铁链子,铁链子离江面上百米远,在江面吹来的冷风中晃荡,发出哐啷哐啷的巨大声响。刘成良在前,她在后,两人心惊胆颤地抓住铁链子,望着对面的玉山一点一点地往前爬,一眼都不敢朝下望。正当他们爬到中间,一口气快要舒下来的时候,变故突起,一辆东风牌汽车迎面向他们开过来,沉重的货车奇迹般地上了链子桥,轰隆隆地压过来了,两人在那一刻魂飞魄散。后来,周围重又静下来时,他们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然仍旧吊在桥上。他们浑身颤抖着,爬过链子桥后,看到的玉山——玉山刚给人放了一把火。笔直耸立的大山黑乎乎的,黑漆麻乌的灌木丛中,一条尘灰弥散的小路扭扭曲曲往上延伸。他们像抓住一条悠悠荡荡的绳子一样抓住小路,摇摇晃晃地往上攀升。李惠云对爬山的讲述同样惊心动魄,她说,还没爬到山半腰,我的白色的确良衬衣就全黑啦,我的心都快掉进江底啦。他们整个身子紧紧贴住小路。江风不时吹来,吹得衣服呼啦呼啦响,时刻打算把他们像两片枯叶一样吹走。
  
  相比较而言,李惠云对儿子最感兴趣的玉山上面的玉石洞的讲述就显得敷衍塞责了。李惠云只是有气无力地说,玉石是有的,满洞都是绿色的石头,但你爸说,那些绿色的石头还不能算真正的玉石,它们还太嫩。谁也不晓得它们哪天能变成真正的玉石。李惠云的讲述在这儿停了很久,她的视线穿越时光,凝视着往昔的那一段肝胆俱裂后的短暂平静。在我的回忆之中,她的目光在这时候显现出了玉石一样温润的光芒。
  
  妈妈长久的停歇之后,并没有继续一往无前的讲述,她只是很平静地说,我和你爸不敢从原先那条小路下去了,我们翻过那座山,后来误打误撞,闯进了一片罂粟花地。那时候正是罂粟花开的季节,满山满坡都是红色的罂粟花,再后来,就有了你。就这样,妈妈牢牢抓住了我出现在这个世界以前的恐惧,而对我出现在这个世界以前的欢欣轻描淡写。我对此一直很不满,我一直试图在想象之中重现爸爸和妈妈在罂粟地里的情形,可对细节缺乏必要的了解,我的想象总显得苍白无力。直到二十二年后,孤竹村的那声啼哭长成少年,在一片竹林温暖的阳光之中,第一次完成了他的欲望之旅后,我的眼前才恍然浮现出二十二年之前,爸爸和妈妈在罂粟花地里的情景——
  
  男人袒露着上身,阳光如水,把他的胳膊和后背洗得油亮油亮的,他有力的手拉着年轻漂亮的妻子,走下那座令人心胆俱寒的玉山,走进一片舒展的罂粟地。南方潮湿的土地在这儿呈现出湖水一样舒缓的姿态,罂粟花满坡盛放,将风和阳光都染成了红色。他们经过惊险的路途,突然闯入这一片生机勃勃的宁静,内心涌动着温暖无比的液体。他们短暂的对视之后,毅然拉着手走向了那片血红的罂粟花地。红色的罂粟花给压断了,一大片一大片,发出痛苦的、快乐的、漫无边际的血红色的呻吟。阳光从蓝汪汪的天上泼下来,把他们淋得湿漉漉的。他们在阳光汇聚成的漫漫长途之中跋涉,他们一刻也不能停,他们只能不断往前走,痛苦着,快乐着,越陷越深,难以自拔。那时候,我是一阵无形的风,环绕在他们周围,他们谁也看不见我。我作为一件陌生的事物,随着一缕阳光,进入了这个陌生的世界……
  
  我对自己生命开端的想象绚烂而又寂寞。无论绚烂和寂寞都深入内心,在紧张不安或平静如水的一个个黑夜,转化为梦境,叩响我的身体。而二十二年前,爸爸走向我的时候表现得极为平静,他看了看那团热气腾腾的粉红色肉体,只问了一句,男的女的?妈妈回答,男的。
  
  爸妈并未像别的许多男人那样高兴。在他们的期望中,我应该是个女孩。他们已经有了哥哥,还想要个女儿。一儿一女才是福。直到有了妹妹,他们才如愿以偿。可惜,因为妹妹,他们被“计生办”——听说这个词好多年后,我才知道它怎么写——罚了一大笔钱。随着妹妹的离去,这一大笔钱,彻底变成了一个笑话。
  
  妹妹到哪里去了呢?这让我想起和妹妹的一次对话。
  
  我刚学了课文《刻舟求剑》,回家路上讲给妹妹。这是一次小小的炫耀机会。以往,妹妹总会被我转卖的故事吸引,这次却不一样。妹妹听完后,半晌,眨了眨眼睛:掉水里的宝剑去哪儿了?
  
  还在水里。
  
  那怎么捞不到?
  
  因为水动了。
  
  宝剑跟着水动了?
  
  那倒没有,嗯……不是水动了,是因为那把剑不在……哦,是还在原来的地方。
  
  那怎么会捞不到呢?
  
  船也动了啊……
  
  那人不是刻了记号吗?
  
  ……
  
  妹妹离开后,我陷进和妹妹同样的困惑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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