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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作家(1)

农民作家(1) (第2/2页)

华文贤走后,媳妇不满地说:“我看华文贤好像成了你的领导,你一字一字地写,他却在一边指手画脚。”孙仲望说:“他过去在大队当会计,习惯了。再说,两个当中,总有一人说了算,不然怎么合作?”媳妇说:“不行,明天得让他帮我家割一天油菜。”孙仲望说:“你莫生这个企图,你就是花钱雇,他也不会到我家田里去。”媳妇说:“今天这《偷儿》一场你写在别的纸上,明天他来时,一切由我来说。”
  
  第二天,华文贤一来,就见孙仲望在被窝里叫腰痛。问时,媳妇说孙仲望昨天割了一天油菜,腰都累断了。华文贤看帐本,还是上次见到的模样,一个字也没添。华文贤急了,说听文化站长说,镇中学的几个语文老师也在写,老师的水平极高,我们只有抢在他们前面才有希望。媳妇说,油菜若不割,秧也插不下去,那就难有什么希望了。华文贤于是一咬牙,答应帮他家割一天油菜。
  
  天黑时,华文贤从田里回来。孙仲望极心虚,一下子交给他一场半戏,还留他喝了酒。华文贤累极了,喝完酒就回家,剧本也没带走,说是留待明天来看。
  
  插秧之前,孙仲望将剧本写完了。
  
  华文贤高兴地说:“我们终于将季节抢到手了。”孙仲望听说学校老师的剧本还只有一个提纲,也很高兴。然后,二人就商量剧本怎么交上去。华文贤同意孙仲望的意见,送到邮局里寄去。孙仲望去找牛皮纸时,华文贤迅速在第五场最后的空白处写了一行字:
  
  若回信请寄西河镇西河村华文贤同志收。
  
  他们将剧本包好,到邮局一算帐,邮寄费要拾元伍角,还要开包检查。华文贤说:“还不如亲自送去,来往的车费还要不了这多。”孙仲望也主张华文贤亲自跑一趟。说好,拾元钱,一人出伍元。孙仲望身上无钱,回家找媳妇要。
  
  媳妇听了就骂他苕,说那大一本,写都写了,还怕到县里去见人,还怕多出五块钱。孙仲望受到提醒,心中起了猜疑:剧本又不是寄给敌特机关,怎么华文贤不让开包检查呢?
  
  于是,他鼓足勇气,揣上拾元钱,和华文贤一起搭车到了县城。找到文化局,接待他们的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女人,姓杜。小杜接过纸包随手撕开,见到几只旧帐本,脸上就有些轻蔑的色彩。
  
  孙仲望问:“还有比我们交稿早的吗?”小杜说:“你们这是烧的头香。”边说边信手翻帐本。孙仲望还想问若得了奖,奖金怎么发。华文贤怕露了马脚,想走:“剧本交了,是不是打个收条?”小杜鼻子响了一下:“我们这儿还从没做过这样的规定。”华文贤忙说:“那就算了。仲望,我们走吧,要赶车呢!”小杜说:“别忙,把你们的地址留下,有事好通知。”华文贤说:“上面已写清了。”说着拉着孙仲望朝外走。走到楼下,孙仲望说:“我的帽子忘了。”他返回小杜的办公室,将那叠帐本匆匆翻了一遍,发现华文贤写在最后面的那行字。
  
  他拿起草帽往外走,心里很生气。但又怕是误会,一路上仍和华文贤表现得很团结。
  
  四
  
  孙仲望一回到西河镇,就碰到镇上的赵宣传委。赵宣传委问他:“你们写剧本,这大的事怎么不先和我通个气?”孙仲望有些慌:“我不知道这事也要请示。”赵宣传委说:“不请示也该让我知道个准信,免得到时得了奖,还说我们当领导的不重视农民作家。”孙仲望连忙就在街当中,将《偷儿记》的故事说了一遍。赵宣传委听后想了一阵:“你们没写领导干部?”孙仲望说:“没有写。”赵宣传委说:“这不好,应该加强党的领导,这是重点,一定要突出。”孙仲望说:“我想过,因是写偷儿的事,不好串进去,怕损害党的形象。”赵宣传委说:“这说明你们的功夫下得还不够。宣传部的汪部长正在写一部《胜天歌》,他和我谈过这个戏的构思,将来你们若输给了他,主要原因肯定是没有从这一方面去进行很好的把握。”赵宣传委又说了几句关于不要骄傲翘尾巴的话,就匆匆地去赶一个会。
  
  孙仲望一到家就对媳妇说:“镇领导称我为农民作家了。”媳妇听了经过,先是高兴,过了一阵又发起愁来:“听说当作家的人都喜欢闹离婚。”孙仲望说:“我是那种人吗?今后,你要我什么时候上床,我就什么时候上床,除非我有个三病两痛。”媳妇说:“不,你是男人,你要我怎样我就怎样。”孙仲望说:“对了,我们要相互信任。”
  
  安抚好媳妇,孙仲望就去华文贤家。
  
  华文贤是在镇西头家门口下的车,他没听见赵宣传委的称呼。孙仲望从镇东头专门跑过来,让他也分尝一下农民作家的滋味。
  
  华文贤听后,叹了一口气,说:“我真该和你一道下车,不该省那几步路。”孙仲望说:“谁知道呢,车上人太挤,我也差一点随你下车透口气呢!”说着话,华文贤的情绪好起来,要留孙仲望在家喝几杯。孙仲望推不掉,就留下来了。
  
  华文贤的媳妇到别人家做客去了。家里只有半碗花生米和一碟霉豆腐,华文贤和孙仲望就用农民作家这个词,相互敬了对方三杯酒。到孙仲望往回走时,二人都有七八分醉意。
  
  到家后,媳妇料理他洗完脚,自己先到房里去了。孙仲望趿鞋到房里时,见被窝面上仰着一个白白的女人。孙仲望望了几眼,心火升得并不急,他取来一把二胡,就着《偷儿记》中的一段词,自拉自唱:
  
  “无儿点灯灯不亮,
  
  无儿吃饭饭不香,
  
  无儿说话气不壮,
  
  无儿站着没有别人长。”
  
  媳妇在床上听着,马上淌了一遍泪。孙仲望停住琴弓说:“我这唱词写得好,是唦?把你感动了。”媳妇点点头:“我妈没有为我生下一个兄弟,我父临死之前就是这样说的。”孙仲望说:“我就是将你父亲的话拿来加工的。还有一段好唱词,完全是按你妈的话写的。”孙仲望又唱起来:
  
  “亲亲儿的脸,摸摸儿的身,
  
  叫一声娘的儿,问一声娘的心,
  
  儿呀,虽然分手才一天,
  
  娘却老了十年人!”
  
  这一次,媳妇哭得更厉害。她小时候就是丢在路边,一整天无人要,他父亲又将她拣回家的。
  
  熄灯后,媳妇表现得从未有过的温柔,喜得孙仲望接连三次发誓,说他下一世还要娶她作媳妇。
  
  第二天一大早,镇文化站长就在外面敲窗户,要他上午到文化站去开会。
  
  孙仲望到文化站时,会议室里已有十几个人,都是镇里各单位的头头。华文贤也到了。孙仲望寻着华文贤的眼色,坐到他身边。刚坐下,赵宣传委就宣布开会,议的是如何庆祝六一儿童节。他俩的任务是赵宣传委亲自布置的,要他俩三天之内写一篇快板书和一段对口词,内容必须是少年儿童如何投身改革事业、做红色小主人。当着这多人的面,赵宣传委两次称他俩为“我们镇里的农民作家”。孙仲望和华文贤激动得要死,连连应诺。赵宣传委还写了个条子,安排他俩到学校去体验一下生活。
  
  去学校体验生活时,学校的人不大理睬他们,特别是那几个曾打算合写剧本的语文老师,当着学生们的面对孙仲望说:“你何必要采访,就写自己当年如何不让儿子上学读书的事,准保有教育意义。”孙仲望红着脸嘟哝:“那时连饭都没吃的,读什么书哟!”
  
  碰了一鼻子灰,他们决定干脆回来硬编。
  
  这回往桌边一坐,孙仲望就想睡觉。三天过了两天,还没见写出一句词来。华文贤没有错别字可改,很焦急,生怕这第一回就将“农民作家”的牌子给砸了。再焦急也没用,孙仲望自己瘦了一圈也想不出该怎么写。
  
  幸亏晚上开始下大雨,并且一直下到第四天还不见停。镇上通知,一切活动都停下来,全力以赴投入抗洪。洪水过后,孙仲望在街上碰见满眼血丝、一路直打呵欠的赵宣传委,二人碰面只打了个招呼,别的什么也没有说。
  
  一晃几个月过去了,县文化局那边一点动静也没有。孙仲望怕华文贤从中捣鬼做手脚,就听了媳妇的话,偷偷地给文化局小杜写了一封信。过了半个月,小杜回信了,说“华文贤同志在你之前也来信询问,现在一并回复如下:因县局领导工作繁忙,剧本评奖之事,暂未到入议事日程,故你们仍得耐心等待时日,一有佳音,即刻奉告。”这封信,媳妇不让孙仲望给华文贤看。孙仲望捱了几天,总觉得心里过意不去。到第五天上,他瞒着媳妇偷偷给华文贤看了。华文贤看后半天无话。
  
  五
  
  又过了几个月,田里开始栽油菜了。
  
  剧本和一千元奖金仍旧没有一点动静。赵宣传委见到他俩时,也不再称农民作家了。孙仲望想,一定是赵宣传委得到了内部消息,知道《偷儿记》写失败了。
  
  果然,有天晚上,镇委会的高音喇叭里说:“我县首次公开征集优秀戏曲剧本活动日前圆满结束,积极参加这次活动的有县委领导同志和文化水平很低的农民作者。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这次活动的第一个交稿者,是西河镇两位年龄加起来超过一百岁的农民。经过专家认真评选,由县委宣传部部长汪国庆同志创作的《胜天歌》,被评为这次活动的唯一优秀作品。”听到这条消息孙仲望仍然很高兴。毕竟自己的事头一回上了广播。
  
  他到华文贤家时,华文贤正哭丧着脸。见了他,华文贤揉了一下眼圈说:“原指望能得点奖金,过个痛快的年,谁知竹篮打水一场空。这过年费还得下苦力去挣。”孙仲望安慰他:“没得奖,却得了个广播扬名也不错。”华文贤说:“可广播里并没有直接点我们的名。”孙仲望说:“虽然没明说,可西河镇谁不知道这是在表扬我们呢!”华文贤听了心情稍好一些,叹口气说:“只可惜浪费了那些帐本。”孙仲望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再说,它是过去大队的,又没花你一分钱。”
  
  听了这话,华文贤忽然发起牢骚来:“你别以为我过去沾了集体的大便宜,就算沾了便宜又怎么地呢,谁不晓得沾,谁就是苕。就说这次评奖,《胜天歌》为什么能得奖,还不是见作者的官大。”孙仲望说:“话不能说死说绝,汪部长水平若不比我们高,能管得了这么多的文化人?”
  
  忽然,华文贤的媳妇在门外哎哟一声,跟着就骂起来:“华文贤,这门前的台阶你今天晚上不修起来,明天我就去招个野男人来修。”华文贤听了一声不敢吭。孙仲望小声说:“台阶是该修一下,我进来时,也险些摔一跤。”女人又在门外哭叫:“华怪种,你聋了还是哑了,你要是长卵子的男人就站出来。”华文贤耷着耳朵想从后门溜,孙仲望拉住他:“算了,今晚我帮你,抬两块石头来修一修。”
  
  出门时,华文贤扛着杠子窜得像兔子。孙仲望在背后劝了女人几句,撵了半天才撵上华文贤。
  
  二人在一堆石头前站住。孙仲望说:“这是学校盖房的石头吧?”华文贤说:“知道。你看那头有人没有?”孙仲望说:“鬼也不见一个。”华文贤说:“那我们快点系好石头,快点抬走。”正在手忙脚乱时,猛地一道手电筒光射在他俩身上,有人说:“真没想到农民作家竟是偷石头的贼,又是来体验生活的吗?”光亮射在脸上看不清说话的人。听声音像是学校的语文老师。“走,跟我到派出所去。”孙仲望很慌:“以前的石头确实不是我们偷的。”语文老师说:“我不管。捉住你,就是你干的。”华文贤被手电筒光亮照烦了:“别不懂礼貌好不好,老用手电筒照人的眼睛。”手电筒熄了一会,华文贤看见语文老师手上拿着啃得只剩下半截的黄瓜。华文贤招呼孙仲望将石头抬起来走。语文老师拦住说:“是不是由偷变抢了?”华文贤理直气壮地说:“你能偷黄瓜,我就可以偷石头。”
  
  他俩抬着石头走出十几步,听到语文老师低声骂了一句什么。
  
  回到家里,孙仲望脱衣睡觉时和媳妇说偷石头的事,媳妇听了,当即要他什么事也别同华文贤一起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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