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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下)

第五章(下)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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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舒云舒的话只说对了一半。她分析在国内土地改革和镇压反革命运动中,舒家的境况基本上是靠谱的。不久,兵团往坑道里送了一批信件,这些信件有很大一部分是经过后方审查的,审查的主要对象是来自那些前国民党军政人员家庭和资本家地主家庭的,尤其是那些在土地改革和镇压反革命运动中遭到冲击的家庭。审查的目的可以理解,因为在战争特殊时期,这些消息可能会引起前线的波动。
  
  多数出身贫苦的官兵,接到家书后往往扬眉吐气,战斗精神呼呼上涨,与日俱增,因为这些官兵从家书里分享到了土地改革的成果,他们的家庭大都分到了土地、住宅和牲畜。党和**已经把土地和牲口分给咱家了,咱还有什么可说的?一句话,英勇杀敌,报答国家!一时间,这种呼声传遍了作战部队。
  
  但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这种感受。
  
  在众多的信函里,汪亦适没有接到家信,这使他连日惶惶不安。没有接到家书,不能把部队辗转动荡、居无定所作为原因,因为其他人都接到信了。他分析,一个原因可能是家中在土地改革中遇到麻烦了,有些不便言说的隐情;第二个可能是家里寄了信函,而在后方就被审查扣留了。如果这两个原因存在,无论前者后者,都不是好事。
  
  尽管心里酸楚,但是表面上看,汪亦适依然如故。在焦急的盼望中,他倒是听说肖卓然的家庭遇到麻烦了。
  
  肖卓然收到的信函不是他的家里寄来的,而是寿春县肖庄镇人民**的公函。肖卓然的家庭也是地主——试想,当初他们那些能够考上原国民党军队医科学校的学员,哪个家庭不是富户?没有百儿八十亩土地或者一定的工商实业资本,谁能养活一个两个乃至三五七八个洋学生?就连程先觉这样的,算是最穷的了,一年至少也有两百块光洋的进项——在土地改革中,肖卓然的父亲倚仗儿子在志愿军里做官,土地被分之后,又宣称秋后算账,散布说要等儿子回来,“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拿了我的给我送回来”,结果,那些分到土地的贫下中农,夜晚又把肖家的地契偷偷摸摸地送了回去。肖卓然家乡寿春县肖庄镇人民**对此十分恼火,致函肖卓然同志,通知他已经逮捕了他的父亲,“不日即交人民法庭审判,希望肖卓然同志胸怀大局,配合人民**工作,推动家乡的土地改革工作顺利进行”,云云。
  
  这封信实际上就是最后通牒。肖卓然一看就火了,他没想到他的家庭给他埋着这么大一颗**。接信当天,他把自己关到坑道的一个角落里,当着舒云舒的面,气急败坏地大骂,骂他的父亲鼠目寸光守财如命,两年前他就要求父亲破财消灾,疏财结缘,父亲反过来骂他是败家子,站着说话不腰疼,父亲紧紧捂住钱罐子不松手。好在解放后肖卓然当了荣军医院的副院长,为了添置X光透视机,他不仅串通汪亦适、程先觉和郑霍山写信动员家里捐钱,他自己硬是诱骗管家,窃走了家里的七百块银元。他的这次纯属偶然的做法,无意中给几个家庭带来了巨大的好处——这是后话。
  
  骂完了自己的家庭,肖卓然又恼羞成怒地大骂肖庄镇干部:“他妈的老子在异国他乡打仗,冒着枪林弹雨,食不果腹、衣不遮体,他们居然在我的后院放火。是可忍,孰不可忍!我要告他们,他们才是真正的反革命,破坏抗美援朝,罪不容赦!”
  
  舒云舒竭力劝说肖卓然不要冲动,要冷静分析、冷静处理。肖卓然说,我无法冷静,我怀疑这群反革命分子就是蒋介石派来配合他们反攻大陆的!我要给陈向真专员写信。
  
  舒云舒说,信可以写,但是话要委婉,不能头脑发热。
  
  肖卓然哪里听得进去?当即找来几张处方纸,呼哧呼哧地写了几页,措辞激烈,满腔情绪溢于言表。写好之后,根本不容舒云舒废话,即叫通信员送到一三五师师部,“火速军邮”。
  
  两天下来,肖卓然就瘦了,胡子拉碴,眼珠子骨骨碌碌,阴沉得怕人,同原先那个山崩于前不乱、雷鸣于后不惊的、胸有成竹的、自信的青年革命者判若两人。
  
  肖卓然的情况是程先觉告诉汪亦适的。程先觉的表情让汪亦适感到他有点幸灾乐祸。程先觉说,人吃五谷杂粮,谁都有软肋,这回我们的肖队长也沉不住气了。
  
  汪亦适说,这么说,你们那个破落地主家庭没有什么问题了?
  
  程先觉说,我们家早就衰败了,要不,在江淳医科学校里,我怎么老占你们的便宜呢?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们家最多定个中农,我们不怕土改。
  
  汪亦适说,有钱人不等于都是罪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有的财富是劳动所得,未必都是赃物。你们家虽然衰落了,不等于没有剥削,你不要高兴得太早。
  
  程先觉说,亦适兄,你也别想看我们家的笑话。在我们“四条蚂蚱”中间,就算我们家被划成地主资本家反革命,还有你们这些更有钱的家庭垫底呢,就是杀头,排队我也排在最后。
  
  这边国内土改和镇压反革命运动带来的思想波动还没有平息,上面一个文件下来,又要搞战地“三反五反”,汪亦适居然成了“小老虎”。他的问题主要有以下几点:第一,他有一个半导体收音机,这是他在决定参加志愿军之后,花了三十块银圆兑换成人民币新币托人从上海买的。第二,他有一个留声机,这是伤员马到成团长从战场上缴获的玩意儿,马到成不会使用,派人送到705医疗队,“给汪医生解个闷儿”。汪医生本想退回,但是送洋机器的通信员转身就不见人影了,汪亦适丢舍不得丢,用没法用,背着这个没有唱片从而也没有声音的破留声机转战南北,这回终于派上用场了,给他当上“小老虎”助了一臂之力。第三,他有一个照相机,这还是四年前他的哥哥汪列斯从德国留学回来送给他的。老大的卡尔相机,他也带到战场上来了,本来是想用它拍摄一些外科手术照片,以作资料,但是来了之后才发现用处不大,因为缺乏显影定影设备,而且多数时间在坑道里,没有电没法用。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个皮箱、一双皮鞋。皮鞋是用来穿西服的,到了朝鲜战场之后,西服连一次也没有穿过,但是不到万不得已,扔掉也是不可能的。综合以上私人物品,揭发人给他归纳了一个别致的罪名——三机二皮,即收音机、留声机、照相机、皮箱、皮鞋。
  
  匿名揭发信说,汪亦适同志是典型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他占有战利品不说,还浪费了大量的物力财力。每次部队转战,他都要动用一头骡子。如果用这头骡子驮载伤病员,就会减轻伤病员的负担,从而增强体力,从而……而他,却用骡子驮载他的这些资产阶级私人物品,这是对阶级兄弟缺乏感情的表现,这是对革命的抗美援朝战争态度不积极的表现……
  
  如此七上纲八上线,汪亦适差不多就该上军事法庭了。
  
  好在有肖卓然挡驾。肖卓然那些天情绪反常地差,不知道他倚仗什么,对于“三反五反”运动指导小组的态度阴阳怪气。肖卓然对运动指导小组长邱山新说,汪亦适算什么老虎?他那留声机是我让他留下的,是为了放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给伤病员听的。他那个收音机是我让他买的,是为了收听毛主席的声音教育部队的。他那个照相机是我让他带来的,是为了拍摄手术资料用的。他的问题就是二皮,但皮箱皮鞋都是他自己的财产,而且没有用过公家的骡子。你们看着定性。
  
  邱山新其实也不想找麻烦,坑道里打老虎,“三反五反”主要都是针对高级领导干部和管钱管物的人员,对知识分子的政策相对宽松,所以汪亦适的“小老虎”最终徒有虚名,但是“三机二皮”的绰号却从此传开了。
  
  这件事情过后,肖卓然对汪亦适说,老兄,我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还硬着头皮帮你解脱,你连个感谢的话都没有。
  
  汪亦适说,我为什么要感谢?我本来就不是老虎。
  
  肖卓然说,岂有此理,你怎么不是老虎?你本来就是老虎。你尿泡尿看看,全医疗队,不,全一三五师,从战士到师长,除了你,还有谁有“三机二皮”!还有谁成天把头梳得油光水滑!还有谁隔三差五就用肥皂把衬衣领子洗得雪白!还有谁一天刷两次牙!还有谁敢公开叫嚷要洗澡!在红河谷那次,水源那么紧张,你居然还洗脸!你简直就是不折不扣的资产阶级分子!
  
  汪亦适说,我又不是猪,我为什么不能洗脸?
  
  肖卓然说,你要搞清楚,那点点滴滴的水,都是我们的战士冒着生命危险换来的。
  
  汪亦适说,我比你清楚得很,我们跟美军达成协议了,我们的战士去取水,就不会有生命危险了。
  
  肖卓然说,那也不能用水洗脸,我们的战士又打仗,又行军,还要负担物资,极度劳累。你怎么忍心用他们的血汗水洗脸!
  
  汪亦适说,那好,以后不管遇到什么情况,我都自己取水洗脸。
  
  肖卓然说,你看着办!
  
  肖卓然替汪亦适解了围,汪亦适不仅没有感谢的表示,相反还给肖卓然提了几条意见,譬如好大喜功,请求任务不切合实际等。其中典型的例子就是每次战斗任务中,医疗队的配置总是强调靠前靠前再靠前。
  
  肖卓然说,我们医疗队担负火线救护,哪里打仗我们就应该出现在哪里。难道你想躲得远远的?
  
  汪亦适说,医疗队毕竟是医疗队,靠前配置可以,但是撤退的时候一定要有保障。把医疗队配置在一线,救护倒是方便,一旦转移,措手不及,好几次差点被包了饺子,组织撤离又给大部队增添很多累赘。红河谷那次,就是一个教训。
  
  肖卓然不悦地说,亦适,我不知道你是站在什么立场上说话。红河谷那次是个特殊情况。我们的部队并不是总是撤退,并不是总是要遇险。一方面我们的部队经常开展进攻战斗,进攻战斗我们医疗队就要随时跟进。就是防御战斗,我们的部队也会随时反攻,随时开展小出击,我们医疗队还是必须跟上。你不懂军事,这个意见我不能接受。
  
  汪亦适说,我是不懂军事,可是你也不懂。你不能把我们医疗队老是摆在一线。
  
  肖卓然说,亦适,这个问题以后不要再说了,说出去别的同志会有误解。
  
  汪亦适说,你明说吧,你是不是认为我贪生怕死?我是怕死,但是我并不贪生,我们不能做无谓的牺牲。
  
  肖卓然说,没有什么无谓的牺牲,在战场上,怎么牺牲都是有贡献的。啊,这个问题不谈了。
  
  这次谈话,让汪亦适心里很不痛快。他感觉肖卓然越来越听不进忠告了。自从红河谷突围之后,这个毛病就越来越突出。他想找舒云舒谈谈,转念一想,又算了。
  
  “三反五反”搞了一段时间,新的作战任务又来了,部队一边行军一边“打老虎”。有一次途中休息,肖卓然和舒云舒正在搭建帐篷,舒雨霏打水路过,驻足观望,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走近了帐篷,把肖卓然喊了出来,说是要单独跟他谈谈。肖卓然跟舒雨霏走到一棵树下,忐忑不安地问,大姐,有何吩咐?
  
  舒雨霏开门见山地说,你们注意一点,最好分开住。
  
  肖卓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愣了半天才明白过来,嘿嘿一笑说,大姐,我和云舒是夫妻,难得有在一起的机会,你怎么能让我们分开?老话说宁肯拆庙千座,不拆鸳鸯一对。
  
  舒雨霏说,你看看云舒现在这样子,都是你蹂躏的。你不能光顾自己快活,就不管云舒的死活。一次流产,相当于大病一场。如果你再让她怀孕,那你就不是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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