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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上)

第二章(上) (第2/2页)

04
  
  汪亦适和程先觉那天的对话很有意味。
  
  女人们看病的时候,汪亦适和程先觉回避,在诊室外面的过道里站着说话。其实没有多少话说。程先觉跟汪亦适大眼对小眼,有点尴尬。程先觉说,亦适,山不转水转,没想到我们还能一起为人民服务。
  
  汪亦适仰起脑袋,不看程先觉,看天。汪亦适说,人算不如天算,想当人上人,也不一定就要踩着别人的肩膀。
  
  程先觉讪讪一笑说,这话刻薄了,不知道亦适兄何出此言。
  
  汪亦适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我同学一场,我送你一句忠告,为官也好,做人也罢,长久之道,还是一个诚字。左右逢源,上蹿下跳,玩到最后,不是摔倒,就是累倒。
  
  程先觉说,你这么说,好像我们之间有什么误会似的。
  
  汪亦适说,蛇打洞蛇知道。不过,我不想跟你弄个是非曲直,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们没有被抛弃,我们现在都是新政权的医生,人格和医德是我们的立足之本。
  
  程先觉皱着眉头说,你这样一说,我就更不明白了。你这话里,分明是指责我人格和医德有问题。
  
  汪亦适说,你自己想去吧。
  
  程先觉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我程先觉是个什么样的人,不是你说了就定性的。
  
  汪亦适说,程股长,我不想跟你扯陈芝麻烂谷子,但是现在我们业务归你管,你不能让我们老是给人治拉肚子治小肠气。
  
  程先觉惊讶地看着汪亦适说,不治拉肚子小肠气,你还想干什么?难道你想当华佗?
  
  汪亦适说,我是学骨科的,你们把我弄到内科,可是这内科也非驴非马。你哪怕让我看看心肺看看脾脏,也算是个正经活儿。像这样天天给人开方子治拉肚子,我这双手不就废了吗?
  
  程先觉说,汪亦适啊,我跟你说实话,我们医院现在就是个大杂烩。丁院长说了,现在是初创时期,要教育我们的医生同志,不要分内科外科妇科男科,有病大家一起看,有药大家一起吃。
  
  汪亦适愕然问道,丁院长真的是这么说的?这是什么话!我听着简直就是瞎胡闹。真的这么做,那不是草菅人命吗?救死扶伤,这是科学,怎么能允许这样乱弹琴!早知道是这样的医院,我还不如留在三十里铺脱砖坯呢!
  
  程先觉说,汪亦适,这次我给你留个后路。你知道你刚才说的话是个什么性质的问题吗?
  
  汪亦适稀里糊涂地问,你说什么性质?难道我说得不对?
  
  程先觉说,看在你我同学一场,我得提醒你了。你是从国民党军医学校出身的,对于共产党的政策和领导思路还不是很清楚。你要关心形势,要研究共产党的方式方法,否则就可能栽大跟头。
  
  汪亦适气呼呼地说,我说的是实话,医学是科学,怎么能说有病大家一起看,有药大家一起吃这样愚蠢的话!这是医院还是屠宰场?
  
  程先觉本来是居高临下的,是带着教训的口吻对汪亦适说话的,一听汪亦适这么一说,吓得脸都白了,赶紧摆手说,汪亦适,老汪,请你打住,信口雌**从口出啊……正在吓着,猛然看见肖卓然在门外出现了,面色阴沉地向这边走来,程先觉更是一头冷汗,赶紧把舌头拐了一个弯,陡然提高嗓门说,关于……口腔溃疡的问题,既不是你的专业,也不是我的专业,我们今天的争论是没有意义的!
  
  汪亦适说,你干什么,为什么见到肖卓然就像耗子见了猫,肖卓然有这么可怕吗?
  
  程先觉压低声音说,何必?你我都是需要脱胎换骨的人,这个时候,何必自找麻烦?老实点吧!
  
  肖卓然走过来,发现二人神情异样,看看汪亦适,又看看程先觉,绷紧的脸突然松弛下来,笑着问,二位仁兄,一个横眉冷对,一个神色慌张,这是为何?
  
  汪亦适正要说话,程先觉抢先一步说,我们在探讨业务,关于口腔溃疡的原因和症状。
  
  肖卓然狐疑地看着程先觉,又看看汪亦适问,是吗,怎么弄出这么个生僻的课题来?
  
  汪亦适说,他信口雌黄,他说你们当官的说,初创时期,有病大家一起看,有药大家一起吃。我认为这是胡闹!
  
  肖卓然惊讶地看着程先觉说,真有这话?是哪个当官的说的?
  
  程先觉头上的冷汗终于落了下来,绝望地看着肖卓然说,谁也没说,是我自己说的。因为现在条件艰苦,设备简陋。汪亦适向我要设备,要显微镜,我没法答复他,就拿这话敷衍他,谁知道这个死脑筋当真了。
  
  肖卓然哦了一声,看着程先觉说,我们学医的,人命关天,说话办事要有分寸,不能胡说八道哦!
  
  程先觉说,是是是,肖副院长,我记住了。
  
  汪亦适冷眼旁观,一言不发。
  
  肖卓然说,好啊,想当年我们“四条蚂蚱”,有三个走到革命阵营,殊途同归,革命不分先后,走到一起就是同志。只是,可惜了郑霍山,他要是在这里,我们的力量就会大大加强。
  
  汪亦适说,郑霍山不是铁杆的反动派,他只是对新政权的政策不了解,被国民党的那一套鬼迷心窍了。如果你们真心重用人才,可以劝说他回到杏花坞来,当一个新军队的医生。
  
  程先觉说,汪亦适,你政治上幼稚。郑霍山那个花岗岩脑袋,是你能说动的吗?
  
  汪亦适说,我不认为郑霍山是花岗岩脑袋。相反,我认为郑霍山可能是我们中间最有前途的医生。
  
  肖卓然怔了一下,看着汪亦适问,你是说,你就没有可能成为最有前途的医生,还有程先觉和我?
  
  汪亦适说,都有可能,事在人为嘛。但从眼前的状况看,还是郑霍山最有可能。可是你们老是让他脱砖坯,还有比这更大的浪费吗?这比粮食烂在田里,还要让人痛心。
  
  肖卓然说,汪亦适,如果派你去劝说郑霍山参加解放军,你估计他会答应吗?
  
  汪亦适说,你是副院长,是解放军的红人,还是你亲自出马比较合适。刘备尚且能够三顾茅庐,你一个副院长,就算再日理万机,跑一趟三十里铺总不会太难吧?
  
  肖卓然笑了,不怀好意地看着汪亦适说,哈哈,老同学你露馅了,你是不敢再去说服郑霍山了,经验教训啊。一个多月前,你就吃过他的大亏。难道你想让我也去碰一次壁?我告诉你,碰壁我不怕,但是我们现在不能劝说郑霍山参军。
  
  汪亦适说,为什么?难道就因为他是俘虏?你们医院里不是也有俘虏作为留用人员吗?
  
  肖卓然说,政审是一个问题,以郑霍山目前的表现和态度,政审肯定是过不了关的。但这还不是最要害的问题。
  
  汪亦适说,那最要害的问题是什么?
  
  肖卓然抬起头,向天上缓缓移动的云朵看了看,什么也没有说。停了一会儿才问,听说姚大姐在你们这里看病,好了没有?
  
  程先觉说,还在里面,几个女人在嘀咕。
  
  肖卓然说,怎么还会有几个女人?
  
  程先觉说,舒云舒,还有她的大姐舒雨霏,听说要调回咱们皖西城,正在办手续。
  
  肖卓然哦了一声,来了精神,手一挥说,走,看看去!
  
  说完,领头往诊室方向走,程先觉和汪亦适只好跟在后边。走了几步,肖卓然停住步子,回过头来看着汪亦适说,以后说话要注意,什么你们医院、你们解放军、你们新政权,什么叫你们啊,现在是我们,人民当家做主,一切都是我们的。要有主人翁意识。再也不要说你们了,以免给人感觉离心离德。
  
  汪亦适没有吭声。
  
  05
  
  直到几年以后,汪亦适才弄明白肖卓然当年说的“最要害的问题”是个什么意思。
  
  在郑霍山的问题上,肖卓然自有自己的考虑。郑霍山顽固,对这样的人,做什么事情都不能急于求成,如果不是他心甘情愿做的事,或者他暂时还不想做的事,那他就会拧着来。你越是急,他越是不以为然,你说东,他偏往西。所以说,在荣军医院初创时期,没有重大医疗任务,不到万不得已,没有必要把郑霍山弄来捣乱。这个原因还在其次。其实,那天程先觉和汪亦适的争论,肖卓然已经看出端倪,新政权刚刚建立,医院也刚刚创建,百废待兴,千头万绪,忙乱之中,也往往漏洞百出。这个时候领导人的威信和政策的权威性,既是敏感的,也是脆弱的。如果这个时候把郑霍山生拉死扯地弄进来,这个嘴无遮拦的搅屎棍子一定会大放厥词,没准又是当年如何如何,在三十六师如何如何,当年薪金如何如何,待遇如何如何,设备如何如何。几个如何下来,不被打成反动派才怪。
  
  依肖卓然的观察,解放军派到医院的领导都是胸怀大度的人,但是有一个问题,他们可以容忍对他们个人的诋毁,绝不会容许对新政权说三道四,这个时候,他们往往又是敏感的、狭隘的。而随着医院基础设施的完善、规章制度的健全、行政和业务秩序的规范,方方面面条件都成熟了,再把郑霍山这尊神请回来,擦亮他的眼,堵住他的嘴,他自然就没有那么多牢骚,也就没有那么多危险了。
  
  肖卓然这一年虚龄二十一岁,以二十一岁的人生阅历和经验,能把问题想得如此周密,足可见肖卓然具有搞政治的天才,所以后来他被丁范生戏称为青年政治家,也就不足为奇了。
  
  新组建的医院人才奇缺,为此丁范生很是着急上火,求贤若渴。当时的一个普遍做法就是在当地旧政权的医院里挖掘人才。在这个问题上,丁范生依靠的主要力量是肖卓然。肖卓然说,如果宋雨曾校长还在皖西城,这个问题就好办得多,宋雨曾德高望重,多年行医执教,桃李满天下,可以说一呼百应。问题是宋雨曾现在下落不明。
  
  丁范生说,下落不明好啊,下落不明就有希望,你们给我找,挖地三尺也要找到。
  
  肖卓然说,挖地三尺也未必能找到。我在皖西解放前夜,之所以坚持最后离开杏花坞,就是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想得到宋校长的线索,可是没有结果。有一个说法是,他已经被军统秘密裹胁到江南,解放军过江之后,可能已经到台湾了。还有一个说法,说宋雨曾被裹胁到江南是不错,但是解放军南下之后,宋雨曾并没有跟随国民党溃军到台湾,而是被当地开明人士保护起来,又秘密地返回到皖西城,隐居一隅,静观时局。
  
  丁范生比较倾向于后一种说法成立,让肖卓然组织寻找。肖卓然说,皖西地区所辖七个县,西南有大别山,东北有淮河,人口逾百万,城镇上百个,宋校长随便隐居在哪里,都是非常容易的事情。我们这样兴师动众地寻找,无异于大海捞针,除非他自己走出来。
  
  丁范生说,像宋雨曾这样的人,虽然是名医不错,但毕竟也出任了国民党医科学校的校长,对新政权还缺乏认识,思想上有顾虑,如果我们不主动寻找,他一时半会是不会出现的。
  
  肖卓然想想,丁范生的分析是有道理的。这时候肖卓然想起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人。肖卓然对丁范生说,要想很快找到宋雨曾,有一个人可以帮忙。丁范生问是谁,肖卓然说,是舒云舒的父亲、皖西城医药大亨舒南城。
  
  丁范生大喜,当天就让人备了厚礼,两只长白老山参,要肖卓然引路,前往舒家拜访。肖卓然说,去舒先生家拜访,最好把汪亦适带上。
  
  丁范生问,难道汪亦适同舒先生还有什么特殊关系?
  
  肖卓然回答说,两家世交。舒先生膝下无子,比较器重汪亦适。
  
  丁范生说,那好,你跟汪亦适说,让他跟我们一起去拜访舒先生。小汪这个人,我看本质不错,多给他创造点条件,让他为新政权出力。
  
  肖卓然去邀汪亦适同往舒家的时候,却被汪亦适拒绝了。汪亦适说,兵荒马乱,你我各自奔波,我没能在紧要时刻守护舒先生,心里有愧。我不去。
  
  肖卓然只好作罢,回去跟丁范生说,汪亦适这个人,是个书呆子,不愿意介入社会活动,算了吧,让他一门心思搞他的学问吧。
  
  丁范生当时没做声,看了看肖卓然,也就不再深究了。
  
  06
  
  舒家坐落在皖西城寿春街的东头,三进的徽式建筑,前一个院落为平房,类同北方的四合院,中间院子正房是两层小楼,砖瓦结构,两边木楼环绕,一方明晃晃的天井笼罩头顶,院子采光甚好。
  
  舒先生这段时间深居简出。自从皖西城解放之后,军管会的领导也先后来拜访过。舒先生的四个女儿,其中有两个参加了解放军,二女儿舒云展成了电厂的技术员,小女儿舒晓霁在皖西新生报社参加了共青团,舒氏一家均先后走上了革命的道路。军管会的领导得知舒家的情况,深感钦佩,陈主任带着夫人姚大姐,给舒先生送来了一块巨幅匾额,上书“济民立身”四个大字,但是舒先生没有张扬,让人把这块匾额存放在药库里,一把锁锁了。
  
  丁范生和肖卓然到达舒家,已是上午十点时分,他们没想到舒先生正在后院碾药。前堂掌柜通报之后,舒先生起身净手更衣,刚刚走出后院,肖卓然就迎了上去,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世叔,向舒南城介绍丁范生说,这是皖西城荣军医院的丁院长。舒先生打量丁范生一眼说,如此说来,彼此同行。请——
  
  落座之后,女佣上茶。丁范生左顾右盼说,久闻舒先生大名,晚辈来迟了。
  
  舒先生说,丁院长军务在身,公务繁忙,不必多礼。
  
  丁范生哈哈笑道,老先生风趣,晚辈也就释然了。
  
  肖卓然说,舒世叔是皖西城著名开明贤达,对本党一向同情,支持革命事业,这是有目共睹的。我们从来视舒老为知己,我是喊他世叔的,原先江淮医科学校许多进步师生都是舒老家的常客。丁院长不必见外。
  
  舒南城说,是啊,卓然此言不虚,老朽无为,但是绝不因循守旧。鄙弃黑暗,向往光明,也是我一生的追求。我的女儿在丁院长属下,用你们解放军的话说,老朽也是贵军家属了。
  
  寒暄过后,彼此距离就拉近了,谈话很快进入正题。肖卓然说,丁院长此行,有三件大事请世叔帮忙。
  
  舒南城说,老朽已经揣摩一二。一是贵军组建医院,需要招兵买马,老朽可以联络弟子同仁。二是有医还得有药,眼下战火刚息,药物奇缺,这药嘛,老朽还有不少存货,贵军需要,尽管派人来取就是了。
  
  丁范生说,那就太好了,我们按市价支付费用。
  
  舒南城说,此话见外了。新政权解民于倒悬,待我更是不薄,我也应该有所献礼。不瞒二位,我已经让人精选了三箱盘尼西林,两箱西医器械,还有大别山中草药,已按照常用配方炮制成药,正准备送往贵军医院。眼下已近冬末,春暖花开季节,也是常见病多发的季节,且经历了战争,人畜死伤,植被损毁,都将加剧瘟疫流行。此地多发疟疾、血虫、肺痨、肝肿等,宜早作对策。
  
  丁范生感动了,把茶杯一放,动情地说,舒先生真是百姓的福祉,看问题看得久远,想问题想得仔细,令人钦佩、令人敬仰。我代表皖西城荣军医院,不,我代表皖西城新政权,不,我代表皖西地区二百三十八点三八万人民,向舒先生致谢!
  
  说完,丁范生居然离座,面向舒南城,深深地弯腰鞠了个躬。
  
  舒南城赶紧起身,一边作揖一边说,丁院长礼重了礼重了。老朽所为,不过是行医之人应为之事。我舒家有了今天,也是百姓养育之功。贵党贵军旨在为民,符合老朽内心愿望。做能做之事,做想做之事,其实在我,也是修行。各得其所,不必多礼。
  
  重新落座之后,舒南城说,卓然,你和丁院长来,所说前两件事,老朽当尽力而为,但不知道第三件是什么事情?
  
  肖卓然说,我们希望找到宋雨曾先生。而且我们知道,只要您老人家出面,找到宋雨曾先生并不难。
  
  舒南城愣住了,看着肖卓然,很长时间才摇头说,这件事情难为老朽了。听说宋雨曾到台湾去了,难道贵军不知道这个消息?
  
  肖卓然说,传说只是传说,并没有证实。我们分析无非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真的到了台湾,一种是留在皖西地区,隐居民间。我们希望是后一种可能。
  
  舒南城微微摇头说,我当然希望他留在皖西,他如果真的留下来了,我是应该知道的。可是我这里一点音讯都没有,不太可能啊!
  
  肖卓然说,或许宋先生对我军我党的政策还不了解,或许他有难言之隐。
  
  舒南城沉吟片刻说,是啊,也许……不过,这也只是猜测而已。
  
  丁范生说,宋先生被国民党所蒙蔽,这是我们可以想到的。但是,舒老您是了解共产党解放军的,一旦他在皖西现身,首先就会找舒先生,那时候,请舒先生转告我们解放军的诚意,我们衷心希望宋先生能够出山,能够助我们一臂之力。医术是没有党派的,也是不分左右的。我以十二年党龄向舒先生,也向宋先生保证,我们共产党实事求是,重在表现,我们只知道宋先生是江淮一代名医,绝不计较他曾经担任过国民党军队的医官校长。我们军管会已经做了调查,宋先生没有为虎作伥,是同情百姓支持革命的,因此军管会有内部决议,一旦宋先生出山,只要他本人不反对,我们会聘任他为荣军医院的首席顾问。
  
  舒南城说,好好,共产党一言九鼎,丁院长掷地有声,只要宋先生找我,我一定劝说他面见丁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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