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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尾声 (第1/2页)

将近两个月以后的一个夜晚,在山城里说是因为修理锅炉全市停电。早晨下过一阵雨,下半天气候骤然转寒,冷风一阵一阵地吹过市空,赶走了摊头的顾客。电石灯的臭味随着风四处飘送,火光孤寂地打着寒颤。
  
  一辆人力车经过阴暗、寒冷、荒凉的市街,到了一所大楼的门前。从车上走下来一个装束入时的女人。她夹着手提包走进弹簧门去。她用手电光照路,走过了黑洞似的过道,上了二楼,又走上三楼。
  
  在一间屋子的门前她站住了。她兴奋地敲着房门。
  
  没有应声。她看见房内有亮,门上没有锁,心里想屋子里不会没有人,也许他们睡着了,她便用力再敲两下。
  
  “哪个?”屋子里一个女人的声音问道。这个声音似乎是她熟习的,但是她又说不出是谁的声音来。
  
  “我,”她顺口答应了一个字。
  
  门开了,射出一道微光。她瞥见方桌上燃着一支蜡烛。开门的也是一个女人,脸背着光,她认不清楚是谁的脸孔。
  
  “找哪个?”开门人惊讶地问。
  
  “请问汪家是不是住在这儿?”叩门人更惊讶地问。
  
  “这儿没有姓汪的,”开门人回答。
  
  “以前不是汪家住在这儿吗?明明是这一间屋,家具也是,”叩门人说,她的惊奇更大了。
  
  “啊,你是汪太太!请进来坐!今天停电,我没有看清楚,”开门人笑着说,她闪开身子,把叩门人让了进去。
  
  “方太太,你们不是在二楼住吗?几时搬上来的?”叩门人想起开门人原来是住在二楼的方太太,毕竟遇到了一个熟人,她稍微心安一点。房间里的陈设没有多大的改变,就是四壁白了许多,看起来顺眼些。
  
  “就是这个月月半,”方太太回答。“汪太太,啊,我不晓得现在要怎样叫你才好,你不是在兰州吗?几时回来的?”
  
  “今天刚到的,方太太,我还是从前那样,”树生红了脸说。接着她声音发颤地问:“方太太,他们搬到哪儿去了?我说文宣他们。”
  
  “你说汪先生吗?你还不晓得?”方太太惊问道。
  
  “我的确不晓得。我两个月没有接到他们的信了,”树生不安地说。
  
  “汪先生不在了,”方太太低声说。
  
  “他不在了?什么时候?”树生身子一动,变了脸色,惊叫道。
  
  “就在上个月庆祝胜利那一天,”方太太说。树生的身子猛然抖了一下。“老太太带小少爷走了。我们这间房子就是老太太让给我们的,家具也是她让的,我们出了一点钱。”
  
  树生好象让人迎头浇了一桶冷水似的,她全身发冷,脸色惨白。她呆了半天才吐出一句问话:“他们搬到哪儿去了?”她连忙伸手擦揉眼睛,一面把脸掉开。
  
  “我也不晓得。我问过老太太,她说是先搬到一个亲戚家去住几天,又说要去昆明,又好象听她说在托什么人买船票,”方太太一边想,一边答道,她的声音平淡,好象她对自己的话并没有把握似的。
  
  “去昆明也用不着买船票,他们在这个地方并没有什么亲戚,”树生怀疑地说,“不晓得他们到哪儿去了?”
  
  “老太太是这样说的,”方太太说,“不过我想他们到昆明去的成份居多。他们搬走以前,差不多把东西都卖光了,就在这个门口摆地摊卖了的。啊,汪太太,你坐了半天,我还没有倒茶,”她抱歉似地说,就站起来,走向一个茶几,那里放着热水瓶、茶壶和茶杯。
  
  “方太太,你不要客气,我不渴,”树生连忙欠身阻止道。“我请问你,你知道我们文宣临死的情形吗?他现在葬在哪里?”
  
  “汪太太,你不要难过,你歇歇,先吃杯茶罢,”方太太温和地说,端了一杯茶放在树生的面前。
  
  “谢谢你,请你告诉我他临死的情形。我在兰州还以为他的病渐渐好起来了。他每封信都说他身体不坏。请你告诉我,我不怕,你说真话罢。”
  
  “其实我不晓得。我实在不晓得。汪先生生病的时候我只去看过老太太一次。我只晓得他声音哑了,睡了不到两个多月就死了。我那次看见他睡在床上,说不出话,瘦得可怜——”方太太用了一种类似悒郁的声调说。
  
  “他葬在哪儿?我要去看他!”树生忘了一切地打岔道。她感到一阵剧烈的心痛,她后悔,她真想立刻就到他的墓地去。
  
  “我不晓得。我听说汪先生临死身边并没有什么钱,尸首搁在房里,什么东西都没有预备。也亏得老太太,她跑了两个整天,才弄到一点钱,买了棺材装好抬出去葬了。我不晓得汪先生葬在哪儿。我问过老太太,她也不说。老太太也真苦,这两个多月她瘦得多,头发全白了,”方太太一面说,一面用同情的眼光看她。
  
  树生一边听,一边咬嘴唇。她的鼻头酸痛,悔恨的情感扭绞着她的心。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她还竭力控制自己。“那么隔壁邻舍总有人知道他葬在哪里罢?他不能够就这样失踪的。公司里一定有人知道,至少钟先生总晓得,”她象同谁争论般地说。她不知道钟老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这儿的人都不晓得。棺材是大清早抬出去的。没有人跟去送葬。老太太也没有通知我们。不过汪先生公司里总有人晓得,”方太太好心地说,她很愿意给这位客人帮忙,可是自己也知道没有办法。
  
  “我明天到公司去打听明白,”树生失望地说。她埋下头用手帕揩泪痕。她又问:“老太太他们哪天搬出去的?”
  
  “我记得是十二。她头天搬走,我们第二天粉刷墙壁,第四天就搬进来。楼下那一间,我们先生拿来做会客、办公、讲生意用。啊,汪太太,还没有问你住在哪儿?”方太太关心地问。
  
  “我暂时住在……朋友家里……我过几天就要回去,”树生迟疑地说。
  
  “那么你还去不去找老太太他们?”方太太继续问道。
  
  婴孩的哭声突然从小屋里传来。方太太不等客人回答马上站起来,着急地说:“我女儿醒了,你请坐一下罢。”她忙忙慌慌地走进小屋里面去了。
  
  树生免去了回答一个难题的痛苦。她仍旧坐着,一个人伴着一支蜡烛。她忽然起了一种似在梦中的感觉。这是她自己住过的屋子,自己用过的家具:方桌,书桌,小书架,碗橱,床……一切都是她熟习的,虽然破的修理好了,旧的弄干净了,墙壁刷得白白的。可是她坐在她坐了几年的凳子上,现在却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一个生客。甚至在那一切熟习的东西上面她也找不到过去的痕迹了。同样燃着一支蜡烛,可是现在却比从前亮了许多。不到一年的功夫,一切都改变了。他死了,母亲和孩子走了。他葬在哪里?他们去到哪里?她不知道。为什么不让她知道?她还有什么办法知道?别人的孩子在她的屋子里哭。多么新奇的声音!现在那个年轻的母亲在小屋里抱着小孩走来走去,唱催眠曲。她从前也这样做过的。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为了小宣。可是现在她的小宣又在哪儿呢?那个孩子,他并不依恋她,她也没有对他充分地表示过母爱。她忽略了他。现在她要永远失掉他了。她就只有这么一个孩子啊!方太太还不出来,婴孩仍旧不时地哭叫,方太太有耐心地继续唱催眠曲,一面走一面拍拍孩子。那个女人似乎忘了她的存在,只顾着孩子,就忘记了客人,让她冷清清地坐在外屋里,被回忆包围、折磨。她忽然想起了楼梯口的一幕。他们在黑暗中握手。她含着眼泪扑到他的身上去吻他。“我要你保重!为什么病到那样还不让我知道呢?”她痛苦地想道。“只要对你有好处,我可以回来,我并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她今天下飞机的时候,还这样想过。她可以坦白地对他说这种话。然而现在太迟了。她不敢想象他临死的情形。太迟了,太迟了。她为了自己的幸福,却帮忙毁了别一个人的……她想着,想着,她突然站起来,她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她再受不了这个房间和这些家具,每件东西都在叙说他和她的故事,每件东西都在刺痛她。她甚至受不了那个年轻母亲的催眠歌。歌声使她想起她自己也曾经做过母亲,给她唤起她久已埋葬了的回忆。她应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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