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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尾声 (第2/2页)

“方太太,我走了,你不要出来,”她大声说,便拿起手提包胡房门外走。
  
  方太太抱着婴孩赶出来,诚恳地叫道:
  
  “汪太太,你再坐一会儿。还早嘛!”树生停了脚步回过头来。
  
  “我走了,谢谢你,”树生说。
  
  “慢走啊,”方太太柔声说,接着又加一句:“你还再来耍罢。”
  
  “谢谢你,我不来了,”树生摇摇头说。这次她不曾流泪,可是她觉得比流了泪还更痛苦。
  
  “那么你等等,我拿蜡烛来送你,外面很黑,”方太太殷勤地说,她一只手抱婴孩,一只手拿起了烛台。
  
  “方太太,你请留步。我有电筒,看得见,这个地方我住惯了的,”树生客气地说,就急急往门外廊上走去。
  
  “汪太太!等等,等等啊!我送你到楼梯口,”方太太大声唤道。接着她又在抱怨:“真讨厌,现在还停电。胜利了两个多月,什么事都没有变好,有的反而更坏。”
  
  树生已经走到了楼梯口。她回过头,朝着方太太打了一下手电,大声说:“方太太,请回去,我走罗!”她也不等回答,就急急走下楼去了。的确这是她走惯了的地方,走起来并不费力。
  
  她刚走出大门,迎面一股寒风使她打了一个冷噤。“怎么才阳历十月底,夜里就这样冷!”她想道,她觉得身上那件秋大衣不够暖了。门前连一辆车子也看不见。她回头看了看大门和那盏闭着眼睛似的门灯,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她不知道现在到什么地方去好。她心里空虚得很。她只想找个地方关上门大哭一场。但是没有办法。她只好慢慢地在人行道上走着。
  
  “小姐,我们是从桂林逃难来的,东西都丢光了……”突然从黑暗里闪出一个黑影,一下子就跑到她的身边,一只枯瘦的手伸到她的面前,使她大吃一惊。她仔细一看,说话的原来是一个老太婆。
  
  她打开手提包,拿出一张钞票递到那只黑手上。
  
  “小姐,谢谢啊,”老太婆说,又把身子缩进黑暗里去了。
  
  她摇了摇头,又继续往前面走。于是她看见了亮光。
  
  “相因卖,相因卖,五百块钱……三百块钱……两百块钱……”
  
  电石灯的臭味随着寒风扑上她的鼻端。从那些带笑的嘴唇里发出哀叫似的声音。一个年轻女人坐在矮凳上,怀里抱个睡着的婴孩,正在用沉滞的目光望着面前一堆卖不出去的东西。
  
  她又打一个冷噤。“夜真冷啊!”她想道;“人家也是母亲啊,”她又想。她在那个地摊前站了片刻,她用同情的眼光看那个女人和怀里的孩子。“我总得要找到小宣,”她在心里说。她又看看眼前的母亲和孩子,“他们也摆过这样的地摊,”她再想到,这个“他们”不用说是指老太太和小宣,她心里更加难受了。
  
  “你哪天走?”旁边有人在讲话。
  
  “走不了。船票哪有我们老百姓的份!”另一个人说。
  
  “想办法罢,当黄鱼总行!”
  
  “现在是官复员,不是老百姓复员。我有个亲戚买不到票当黄鱼,上了船给人抓下来了。白出了船钱。”
  
  “你还好,走不了,在四川多住几个月也不愁没饭吃。我下个月再走不了,就要饿饭了。东西快卖尽吃光了。原先以为一胜利就可以回家。”
  
  “胜利是他们胜利,不是我们胜利。我们没有发过国难财,却倒了胜利楣。早知道,那天真不该参加胜利游行。”
  
  她又打了一个冷噤。她好象突然落进了冰窖里似的,浑身发冷。她茫然四顾,她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她好象在做梦。昨天这个时候她还在另一个城市的热闹酒楼上吃饭,听一个男人的奉承话。今天她却立在寒夜的地摊前,听这些陌生人的诉苦。她为着什么回来?现在又怀着怎样的心情走出那间屋子?以后又该怎样?她等待着明天。
  
  死的死了,走的走了。就是到了明天,她至多也不过找到一个人的坟墓。可是她能够找回她的小宣吗?她能够改变眼前的一切吗?她应该怎样办呢?走遍天涯地角去作那明知无益的找寻吗?还是回到兰州去答应另一个男人的要求呢?
  
  她只有两个星期的假期。她应该在这两个星期内决定自己的事情。至少她还有十二三天的功夫,而且事情又是不难决定的。为什么她必须站在地摊前忍受寒风的吹打呢?
  
  “我会有时间来决定的,”她终于这样对自己说。她走开了。她走得慢,然而脚步相当稳。只是走在这条阴暗的街上,她忽然起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她不时掉头朝街的两旁看,她担心那些摇颤的电石灯光会被寒风吹灭。夜的确太冷了。她需要温暖。
  
  1946年12月31日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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