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叶
玉叶 (第1/2页)我叫玉叶。不要以为我是一片玉做成的叶子，我是昆仑山千年五彩玉所磨成的一顶冠——玉叶冠。
我的形状像酒杯，有花瓣一般的五种颜色，片片玉叶晶莹剔透。玉光映着美人的容颜，溢彩流光。灯前红袖，案底遗香。我用我的身体束住美人乌黑的长发，心里隐隐得意：美人，你不得不亲近我！
谁戴上我，谁就会显得与众不同！倾国倾城。美人用纤长柔白的手把我小心翼翼地戴在头上。美人如玉，玉映衬着美人。玉光映得美人的脸如明玉一般熠熠生辉，如幻如仙。
我的真身是昆仑山上的一块极品玉石。在寒峰顶上，被一只日夜长嚎的苍狼守候着。当玉工找到我的时候，苍狼扑上来咬住他的脖子！与此同时，玉工也拔出匕首割断了苍狼的喉管。玉工和苍狼的鲜血同时滴在我的身上，形成了一块殷红的血斑，让我更加瑰丽！
我被奄奄一息的玉工抱下山去，交给了他的女儿。然后他就死了！从此，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穷其一生精力来雕琢我！让我成为天下绝品玉叶冠！
当她成为一个萧萧白发的老妇，她让他的徒弟不远千里来到京城长安，把我献给了皇帝。
我的主人是伟大的则天皇帝，也是中国千古唯一的女帝。那时她还是天后。她的女儿——太平公主正在大殿上为她跳舞。
太平公主的美是轻佻美的极至。年轻而放任的笑容，出现在她明月一样的脸上。洁白的额上贴着一枚蜻蜓五彩花子，脸颊上用丹脂与鸦黄各绘一朵百合花妆靥，花瓣的色彩由深及浅，散入两鬓。乌黑的高髻高挽着，插着一支翠露一般的瑟瑟钗。她整个人就像是一只新奇变幻的万花筒，一瞬一个形像，使人目眩神迷。
天后看着自己的女儿，目光复杂，把我慢慢从头上摘下来。
“来，太平。你年已及笄，母后送这个给你戴。”我感觉到了她的不舍。
“玉叶冠！”我听到年轻的公主喜悦的呼声。
“对了！这是代表尊荣和权力的玉叶冠。”天后说。
年轻的太平公主戴上我以后，整个人都变了模样，突然有了令人不可平视的威仪。当我和她一起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我听到人们的低呼：“啊，公主戴的是玉叶冠！”
不错，我是天下至宝玉叶冠。
长安城里的仕女们知道，以玉养颜，将会焕发自己的神彩。我贪婪地吸取着美人发间的温泽——我爱我的主人。
太平公主非常爱我，我就跟着她了。她视我为至宝，我听见她对自己说：只有非凡的人物，才配拥有玉叶冠！三年以后。长安城里的太平观，太平公主终于脱去了道士的服装，要成婚了，未来的丈夫是她的表兄薛绍。
我还记得，那一天，公主出去游春。她骑在白马上，远远看见前面有一片碧波荡漾的大湖，湖边的树木苍苍郁郁，岸边兰芷丛生。
忽然一只雁从空中掉下来，落在公主马前。一个身穿锦衣，手持玉靶雕弓的少年从树丛后走出。他蓦地见到了公主，不禁吃了一惊。
“表哥。”太平公主落落大方地说，“我是太平。”
少年行了一礼，“臣薛绍见过公主。”
他叫薛绍，母亲是太宗的女儿襄城公主。
两人四目相视，眼底都有着情意。
“表哥的弓有多少斤重？竟能射得这样的雁下来？”
薛绍如从迷梦中惊醒，说：“公主，看臣为你射雁！”
我这才发现，他是一个翩翩美少年。
薛绍取出两枝箭矢拿在手中，搭箭上弓弦，弓如满月。公主身后随行的人都在看着，公主默默注视着他。
只见薛绍忽然一笑，反手一箭，射向云影微摇的那一瞬暗羽。随着一声鸣叫，大雁受伤坠地，落在公主马前。
“表哥好箭法！”薛绍回首，正迎上太平公主的目光。
这时，公主头上戴的一朵玉版牡丹花掉在地上。
薛绍拾起来，说：“太平，把这朵牡丹送给我吧！”
“这朵花可是不过半日就要凋谢啊！”太平公主说。
薛绍持着这朵牡丹花，无限珍惜地把它别在衣上，慢慢地说：“公主说得对！这朵花会零落成泥，但它在盛开时曾戴在美人的发间。它怀着对美人的相思慢慢地枯萎，只怕来生也会追忆！”
太平公主霎时满面娇羞。
我静静地看到这一切，看到她脸上的神采。
在大婚的那一天，她不得不摘下了心爱的我，戴上公主所戴的普通的金凤冠。
红罗帐里，年轻的驸马为她摘下笨重的金凤冠，然后拢起她的头发，戴上轻巧的我。他说：公主，你真像神仙。
她对丈夫说：所有的公主都有金凤冠，可是拥有玉叶冠的公主只有我。
我不喜欢他，我习惯于一个人陪伴着公主，他分走了主人对我的宠爱。
太平公主过得很幸福，因为她有象征着天下尊荣的玉叶冠！还有一个丈夫薛绍，他是一个温雅的年轻人，那样地爱着自己天下无双的妻子。他和太平公主生了几个子女，两人十分恩爱。我看到我的公主把目光投在我身上的时间越来越少，她爱她的丈夫。
但是薛绍死了，死于一起株连案件。当时酷吏横行，他的两个哥哥牵连进了一桩谋反案——据说在他两个哥哥开的兵器坊中有薛绍的一份。于是，酷吏带兵来到了醴泉坊的太平公主府。
女帝说：不得惊扰公主。所以他们只带走了薛绍。
酷吏处死了薛绍的两个哥哥，用酷刑折磨薛绍。等公主疏通好了去探监时，他正是弥留之际。
他对公主说：“我初见你的时候，曾拾起你戴的一朵白牡丹。以白牡丹来比喻我对你的情意。没有想到的是，真的是一语成谶——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来生相依了。”
第二天，薛绍死于狱中。我看到公主默默地哭泣。她对我说：玉叶，薛绍是死于权力的。是权力害死了他。我没有能力保护他！因为我没有权利！
夜半醒来，我感觉她内心的刺痛。她必是又梦到了薛绍，他的话语在她心中回响，使她心神震荡。
“薛绍，我救不了你！我虽然是大唐的公主，虽然拥有玉叶冠，却仍然救不了你！”
锦帐凄清，帐顶燃放的金香球里的红焰一明一暗，点点兰烬落了。
我在公主枕边，就这样陪伴她坐到天明。
我知道你缺少什么，我却无法给予你。
我是把你当作红颜知己的，现在却因自己的形体而失望焦灼——玉石是冰冷的，无论怎样，也不会让你相信它有感情。
我只能问候你的梦，等待来世超生。
我是天下绝品玉叶冠啊！
从薛绍死了以后，她开始疯狂地追求权力。
她经历的一切，只有我可以完全地知道，也只有我能够了解。经过了那样的事，她不再相信母皇，不再相信兄弟，唯一相信的——只有权力。
薛绍死后，公主沉默了一段时间，她本来当过女黄冠，就在家里以女道士自居。女帝看到她这样，很不忍心，常常劝慰她。
公主终于走出了悲伤，她在府中开盛大的夜宴，一位善于吹笛子的年轻人醉倒在席上。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太平公主的膝上，他就是我公主的第一任情夫高戬。
风透入，罗幕轻寒，明月白纱一般穿过窗棂，头戴玉叶冠的公主又一次使男人惊诧，“公主，在我的眼里，你是仙！”
后来，太平公主又有了几个情夫，她却再没有真正爱上谁。梦醒后，年轻俊美的大臣们看不到太平公主的踪影，只有风吹帘幕的声音。
她为亡夫所生的几个子女也都已经长大成人。则天皇帝怜悯太平公主没有丈夫，就派尚宫去向定王武攸暨的原配夫人说媒，让她让出自己的丈夫。
武攸暨的夫人勃然大怒，断然拒绝了当今皇帝的无理要求。皇帝沉默着，没有再说什么。过了几天，定王夫人出去游春，被几个暴徒刺杀于轿子里。这件事情轰动了长安城！可这件事情不了了之了。定王武攸暨的缄默和则天皇帝暧昧的态度使人们把怀疑的目光纷纷转向宫廷，转向武则天。
五月，公主戴上金凤冠和定王武攸暨成了亲。成亲后，他们各住各的王府，谁也不理谁。
太平公主在长安城里的醴泉坊扩建了公主府，皇帝特赐食邑五千户，居公主食邑之首。
在那个时候，她遇上了一个擅长音乐的年轻人，他叫张昌宗。
也有人叫他：玉人张昌宗。我开始不明白，后来明白了。
当他出现在庭院里的时候，在黄昏的光线里，他的神采可以使周围的空气加快流动，他的每一个顾盼、每一个神情，让人看了都不由得心微微一动。世上竟然有这样的人物啊！
他和公主在坊间相遇，公主一动不动地听完他吹笛，看他指挥乐人谱一首古曲。然后离去了。
当她走的时候，张昌宗向她深深一瞥。仿佛不经意间的，公主回首，目光也向他射来，那四道意味深长的目光一经交织，一种奇异的感觉弥漫在他们两人之间。
他们相识了。
公主喜欢听他吹笛、弹琴、唱歌。
身穿白纱衣的张昌宗弹起了古琴。那是什么样美妙的仙乐啊！我听得如痴如醉，不禁仔细打量起这个少年来。
“蒲生我池中，其叶何离离。傍能行仁义，莫若妾自知。众口烁黄金，使君生别离；念君去我时，独愁常苦悲。想见君颜色，感结伤心脾；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莫以贤豪故，弃捐素所爱；莫以鱼肉贱，捐弃……出与复苦愁，入亦复苦愁。边地多悲风……从军独致乐，延年寿千秋。”
他唱的是一首古曲《塘上行》！相传是魏文帝的甄皇后思念他的情人曹植所作。
琴声如同忧伤的流水，流水本身就是音乐，它忧伤，因为它需要碰撞才能发出美妙的声音。
当他的手指娴熟地自琴弦上滑过，我看到公主的泪水也慢慢流了下来。他竟使她如此感动吗？
于是，我怀疑她又拥有了刻骨铭心的爱情。
他使我妒意横生。
在绛红色的灯光下，他的面庞散发着玉一般的光彩。
公主说：六郎，你和玉叶冠都是我的至宝！
他们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光。
可是，太平公主看到女帝怀疑自己的亲生儿子，宠信武氏家族的人，朝中酷吏横行，文武百官朝不保夕。在这种情况下，她做了一个痛苦的决定。
那天晚上，六郎又一次在露台上为她吹了一曲，那一曲真是动听极了！仿佛是池塘里的粉瓣荷花都听痴了，随着微风轻轻舞蹈。薄薄的暮色里，一只白鹤振翅从碧绿的荷叶丛中飞出了。
她看着他，眼里满是痛惜和留恋。仿佛是看着一块玉石缓缓陷没于黄沙之中。仿佛是自己把一朵荷花扔入水中，顺着碧波流去。
“你在想什么？公主。”张昌宗说：“有六郎陪着你，你不快乐吗？”
“我快乐，所以我希望我的母亲也能和我一样快乐。”
张昌宗的表情变了变。
“你去陪伴我的母亲，我不希望她孤独。”在说这一句话的时候，我觉得公主的心震动了。
张昌宗的眼神也变了，本来就很妖媚的眼睛里，忽然闪着深情的光，叹息般地问：“原来你是关心你的母亲的，甚于喜欢我！”
我感觉到她心里漾满了苦涩，似乎缺乏和平日一样的刚强。“我不是不喜欢你。你去陪伴皇帝。就像当年的千金公主推荐的冯小宝一样，去侍候女帝。”
“不能。”张昌宗用迷离的眼神看着远方，“我不能去做女帝的情人！”
“我是女帝的女儿”，公主惨淡地笑了，“可是我一样得不到她的信任！”
“公主竟要负我吗？”
“不是谁负了谁，而是，为了我们各自的命运。”
太平公主头上的玉叶冠真美！我听见这个少年暗暗叹息。同时听见他说：可是她的心真狠！我只有去侍候女帝，说不定能够得到意想不到的功名利禄。
他说：“好吧，我去。”
在这一刻，我看到公主的眼中闪过一丝清亮的光，那是泪水的光泽。然而她却举起夜光杯，微笑，“来吧！今夜让我们最后一次醉！”
她舍不得我！但是她更爱权势。我听见那个少年心里在说。他也举起杯，说：“今夜无论怎样醉，清晨的阳光必将照醒我们！只要留住我们的记忆，那就好。”他一饮而尽，说：“祝公主永远快乐！”
他的身影消失在那一面屏风后，我看到公主抬手拭去泪水，她为什么哭泣？
第二天，盛装的公主把自己心爱的六郎领到了女帝面前。
“拜见母皇！”公主施了一礼，我在她的头上颤动，她内心有着强烈的波动。
“这就是我说的那位少年。”她殷勤地向女帝介绍着。
身穿白色丝织蝉衣的少年上前一步，以优美的宫廷礼节行了一礼，“张昌宗拜见陛下！”
女帝仔细打量着这位少年，问太平公主：“太平，这样一位白璧雕洗出来一般的人物！是你从哪里找来的？”
不等公主说话，张昌宗抢先答道：“微臣张昌宗，今日得见御容，万千之幸！”
“张昌宗？”女帝重复着这个名字，说：“你见到朕，可有些失望吗？”
“皇上美如少女，微臣怎会失望？愿以微躯伴皇驾左右，日夕聆教。”
太平公主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女帝向张昌宗伸出手，两人坐在一起。
公主悄悄地离开了。我蓦然明白——原来这就是恩宠。
公主回到太平府，她对着满池的荷花发呆，碧水中映出我和她。她竟然完全忘记了我，只记得那个叫张昌宗的少年。但我知道，那不是爱情。
过了几天，我看到公主大发雷霆，是为了那个叫做张昌宗的少年，他到了女帝那里，居然不念和公主的往日情谊，对她冷眼相对。
太平公主回到府里，大发雷霆，把我摔在地上，从此，我身上有了裂痕。
太平公主呆呆地望着我，她的乳母张夫人连忙跑过来，把我抱在膝上，皱眉说：“摔裂了，粘是可以粘上，但是会留下裂纹。”
太平公主说：“现在我们怎么办？母皇明日要召见我，指名要我戴这顶玉叶冠。”
张夫人很镇静，“先粘上，再用大朵的牡丹花遮挡，必然不会发现裂纹。”
“只能这样了！”公主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我忍着疼痛默默地哭泣。
后来我有了一个伙伴——新的玉叶冠。是主人找到原来制作玉叶冠的那名匠人，用一块重金买来的五彩玉仿照我雕琢而成。
开始我对它白眼相对。因为太平公主有了它，就不再带我出去，只是时而来看看我，抚摸一下我，发出一声深沉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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