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叶
玉叶 (第2/2页)我十分愤怒，心想：难道我还比不上那个冒名顶替的家伙？
新玉叶冠自知理屈，加上初来乍到，不敢恃宠而骄，低声下气地向我找话说。我开始不想搭理他，后来一想算了，他好歹是我一个替身。
太平公主的雍容华贵，太平公主君临天下的气势都像极了女帝武则天。我敬佩她，依赖她，愿意一生相伴。
她积极拉拢朝中的大臣，搜罗才俊。我清楚地记得有一次——
外面是倾盆大雨，在兽面纹的瓦当上溅起无数晶莹的水花来。雨声把帘外的车声和马声都隔绝开了。
“参见公主！”在主人的脚步从屏风后面转出时，他上前拜见。
织金花的帘幕十分厚重，厚重得连风也卷不起来。雍容华贵的太平公主对面是一个俊朗的青年，在举手投足之间显出良好的教养。
“请坐。”她身后的水晶屏风被宫灯一照，流光溢彩，显得瑞气万千。
“谢公主。”
“这份奏章的文笔很好。”公主微微笑着，说：“少年锐气，果然了得。只是，若不是我压下这份奏章，你如今还能坐在这里和我说话吗？”
“啊，”崔缇有些愤怒了，“怪不得迟迟不见动静，原来……”
“先不要生气！你的名声越来越大了，盛名之下无虚士。”太平公主拿起一只夜光杯，杯中有琥珀色的酒，在灯光下变了颜色。“我实在是爱惜你，才把你请到我这里来。
她的脸正对着烛光，映射出的威势更令人不敢逼视。
崔缇沉默着。
“你和高戬是好友，他对你说了我和他之间的事情吗？”
“说了。”他答道。
“是吗？”太平公主饶有兴趣地问：“他说了什么？”
“他说，”崔缇有些艰难地开口，“他是公主的情人。”
“我听说你是上官昭容的情人。”
“道听途说，不足为信。”崔缇说。
太平公主意味深长地说：“她知道今夜你在这里。你愿意为我效命吗？”
“上官昭容……婉儿！”崔缇霍然站起，掀起帘幕，大步走出门。
细雨扑面！
“你不用怪她。”身后传来太平公主的声音。
上官婉儿是皇帝的昭容，也就是九嫔的第二位妃子。但是只能说是名义上的。
崔缇出身于中原名门望族之一的崔家。他那高贵而神秘的出身让人肃然起敬。这位年轻公子来到京师，他整日留连于酒楼、歌馆之间，并与达官贵人交往，居然成了住在群贤坊的上官昭容的座上宾。也有人说，他是上官昭容的入幕之宾。
太平公主微微笑了，自己端起杯，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只见帘幕一动，崔缇去而复返。
太平公主惊诧地问：“你回来了？”
“公主想让我听命于你吗？”崔缇问道。
太平公主说：“不错。我要让你成为我的幕僚。如何？”
他哈哈大笑了，突然沉静下来，说：“我不做你的幕僚，我要做你的情人。”
轮到太平公主震惊了。
崔缇说：“那天的雪好大，我亲眼看着紫衣使者前来宣旨，四大家族不许通婚。我的姐姐妹妹们，那些聪慧娴雅的姐妹只能嫁给贩夫走卒。是因为什么？因为权力！从此我开始迷恋权力。我接近上官婉儿，因为她靠近权力。而公主，你是大唐的公主，我为什么不能接近你呢？”
“你果然是个聪明人。”太平公主说：“我要向权力的顶峰攀登，按照自己的意愿来改造乾坤。人们的喜怒哀乐要惟我之命是从！上官婉儿是我的人！我此刻就不用再瞒你了。”
从此，更多的人投靠了太平公主。
张昌宗不知是出于什么动机，诬陷太平公主，他昔日的情人。并以谋反罪把太平公主的情夫高戬送入监狱。
公主沉默了，她掩饰自己的锋芒，连夜宴都很少开，但是我知道她的活动更积极，为了那个大时代的来临。
年迈的女帝立了李显为太子。
为什么不立我呢？我听见公主心里在呼喊：如果我成为新的女帝，会比哥哥做得更好。
公主参与了张柬之等大臣发起的神龙革命，她看着自己昔日情人的头颅送到自己面前时竟不动声色。
那是玉人张昌宗的头颅！
我听到公主发出了一声深沉的叹息。
她知道他永远的睡着了，自己再也无法将他叫醒。
也许是自从初见后，一直爱到如今吧？
神龙革命之后，女帝去世了，作为高宗皇后合葬。中宗李显继了位。
李显是一个重视家庭和亲情的人。他信任自己的患难妻子韦氏皇后，还有在前往房陵的路上所生的女儿安乐公主。
中宗皇帝李显不纳嫔妃，只和自己的患难妻子韦氏皇后共度光阴。他最宠爱的女儿安乐公主用墨敕卖官，他也不闻不问。大唐景龙年间，出现了前所未有的颓废。
看到这一现象，公主积极地接近相王。相王李旦是个隐士。公主热情地接近他。因为她知道只有这个懦弱的皇子才能给予她所热切渴求的权力。
中宗李显死了！一个下了剧毒的草药饼要了他的命。他死于他最信任的妻子和女儿之手。她们一个要当女皇帝，一个要当皇太女。
韦氏皇后控制了政权，立偏妃所生的温王崇茂为皇帝，自己为皇太后，摄朝政。
一个神勇贵公子打乱了她们的部署，他就是临淄王李隆基，相王李旦的第三子。他暗中联络了太平公主，密谋起事。在一个流星雪之夜，韦氏皇后、安乐公主及韦氏一族人全部被杀。
寒月如霜，公主登楼远望。
远处是极尽奢丽的长安皇城。那里有起伏错落的宫殿，宫里的钟声幽幽传来。
风寒露冷，公主！你可感觉到我对你的关心了吗？
第二天清晨，太平公主戴着我上了朝。
在朝堂中所有人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中，太平公主一抬手，把皇帝拉下了御座，冷冷地宣布：“从今日起，废皇帝为温王！相王李旦即位。”
“好了，大家都见过新的君主。”在众臣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那极具威势的声音响起来。众臣向皇帝下拜，其实拜的是太平公主。
从此，我每日坐在铜镜前，看她晨妆，伴她起身去早朝。
陪公主坐在浅紫色的帐幔之后，我尽情地展现着自己的光辉，如同一道亮丽的五色牡丹花。
从此，公主登上了政治的巅峰。她公然戴着我出入朝堂，没有人敢于平视她，以至于我身上的那道裂纹没有被人发现。
她端坐于浅紫帐幔之后，头戴玉叶冠，身穿彩绘泥金贴羽的绣襦，全身都在闪闪发光。
大臣们在向她朝拜。
太平公主大造太平府，亭阁楼台，胜过大内。在后花园修的一座纳凉轩，用冰块放在金盘中，白气升腾。
她大权在握，朝堂上七个丞相有四个是太平公主的人。
“母亲，现在大局已定。您为何不功成身退呢？”她的儿子薛崇柬这样问。
太平公主没有说话，戴着宝石戒指的手指轻轻抚着我，看着自己的儿子，眼睛里有讽刺的光。
我也曾看着她哭泣，那是在那个政变流血之夜。为了一个叫上官婉儿的人哭泣。在政变的那天夜里，她被临淄王斩于宫苑里。
然而第二天，她仍然面带微笑地迎接了临淄王。
“姑母，”只听年轻俊伟的临淄王说：“昨夜，我误杀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与韦氏同谋篡位，你杀了她，就杀了吧！”太平公主不动声色地说。拥有权力和地位，她变得更加坚强。两人的关系变得复杂微妙。在临淄王被立为太子后，这样的情况不止一次地出现——两个人发生了冲突，大臣的升迁。国家大事的裁决等等。也许是，一山真的不能容二虎吧？
太平公主终于发难了，在通往朝堂的宫道上，她掀开紫帷车，表情严肃地对众大臣说：宋王成器是嫡长子，当立为太子！
大臣宋璟说：“东宫是立大功者，怎能更易？”
太平公主愤怒地离开宫苑。
宋璟终于说动了睿宗皇帝，为了江山社稷，为了太子的声名和地位，太平公主被安置在蒲州。
离开长安城的那一天，太平公主什么都没有带，她和自己的乳母张夫人坐一辆车离开了太平府。她对我说：“我很快就会回来！”
我和那顶假玉叶冠面面相觑，失去了主人，我们将日日蒙尘，不复有当日的风采。
过了一个月，太平公主就回来了。原来睿宗皇帝舍不得这个惟一的亲妹妹，下旨将她召回。
回朝后的太平公主更加积极地进行打倒李隆基的行动。她买通观天象的官员，说帝星暗淡，将改天命，更换天子。
她戴着我站在镜前，志得意满地说：“这样，三郎再也逃不开被诛杀的命运，我就真正成为幕后的女帝。”
就在这时，张夫人气急败坏地来报：睿宗皇帝听了报告之后，认为既然天意如此，不如就把皇位传给太子，以应天象。
新帝登基，也就是玄宗皇帝。
公主孤注一掷，让宫人元氏把投了毒药的赤箭粉送了上去。
李隆基也许真的是个大命的天子，他那天没有喝赤箭粉。
事情终于败露了！谋弑天子，这可是灭族的大罪。我和公主逃往山中，三天后，被羽林军押回太平府。
过不多久，赐死的诏书下达了。是新皇帝李隆基下的旨。
公主最后一次对镜梳妆，戴好了我——玉叶冠。
镜中的公主仍然美丽。她梳了一个惊鸿髻，脸上绘了飞金与流云的颊黄。在两道黛眉之间贴了一枚镶着南海珍珠的垂花钿子。她穿了一袭黄色丝罗长裙，那是大唐公主的朝服。
“请公主升天！”手捧金盘的太监在催促。金盘上有一柄金柄匕首。
公主不言不动，我默然悟到——她是在静待，等待太上皇的赦书到来。
“请公主升天！”太监的声音严厉起来，带着催促的意味。
时辰到了！
张夫人把金柄匕首呈了上来。
太平公主推开窗，外面细细的雨丝扑面而来。恍如置身于一个陌生的梦境，她隐约看见远处的皇城。
“皇兄，你真的不再见我了吗？”
我感觉到了她内心令人震惊的悲哀。一刹间，我听见公主内心的喊声：“功败垂成，这是天意啊！”与此同时，匕首刺入了她的胸口，我看见有一片殷红的颜色从她胸前流淌了出来，带着凄艳。
张夫人叫了一声：“公主！”突然，她忽然如同看见了鬼魅一般，叫了一声：“太上皇！”
只见素服的太上皇李旦走了进来。
“为什么？太平！为什么要这样做？”同样以手捂着胸口的人是太上皇李旦。他目光中的悲哀和绝望令我不敢看，“如果你要登基，告诉我啊！当初你把我扶上御座的时候，我就说我不适合当皇帝。我的妻子已经因为权力而死了！为什么要让我的妹妹和儿子再互相残杀？”
无尽的话语在两人之间升腾起来，也许到了这个时候，才能抛开一切，真正的无所不言。
公主吃力地回答了一句，“我是为了生存！”
上皇走过来，把她轻轻从地上抱起，然后，就这样看着她，看着她，“生存？为什么？妹妹？你和三郎是予最信任的人啊！”上皇退位以后，不称朕，只称予。
“你只爱你的儿子！李隆基打击我在朝堂上的势力，我就要除掉他！”我感觉她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
“我们是一家人啊！”上皇愕然地说，目光中，有难以言表的痛苦。“难道你这样热爱权力？”
“不错！只有权力才能带给我快乐！我失去丈夫薛绍，武攸暨失去了妻子，你失去皇后和德妃，那都是因为权力！”她的眼睛里有迷离的光在闪动，“我喜欢权力，虽然它有让人粉身碎骨的危险！但是拥有它一天，那种尊荣和快乐无与伦比！”
太平公主的血有几滴溅在了我的脸上！温热的血！
“我就算是死了，青史上也不得不书我一笔！我是伟大的太平公主！”
她终于不再说下去，却好似仍然醒着，一头乌云般的长发拖在上皇李旦的臂弯。上皇默然注视着她，任时光慢慢流去。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太上皇说：“女帝，天下只有一个。那就是我们的母亲。可是，妹妹！你怎么也想当女帝呢？难道我们的一生，都要被权力所诅咒？”
太平公主死了！她是我最喜爱的主人，我把她当作自己的情人。她经历了李唐和武周两个大时代，在那绚丽如牡丹盛开的时代活得精彩！一生追求权力和幸福，她有人爱过，也曾爱过人，如今一切都过去了！
太上皇不堪打击，彻底逃避了权力，迁居永福宫，从此不问政事。
太平公主死了，我和假玉叶冠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在一天夜里，那顶假的玉叶冠苦笑了起来，月光在它身上流动，很有光彩。“今后不知是哪一个女子戴我？我跟惯了太平公主，不习惯和别的人在一起。”
“我是天下至宝玉叶冠，我的主人是伟大的则天女皇和太平公主，我再不会跟别的人！”我骄傲地抬起头。
一年过去了，没有人来看我们。我们的身上蒙上了厚厚的灰尘，十分丑陋。
听说，新君治理天下很有方法，呈现出了从所未有的太平盛世的景象。
又是一年过去了，新君来到太平府，他是作为一个凭吊者而来的。如今的新君，原来的临淄王，已经是当今皇帝。
新君来到太平府，高力士向他殷勤推荐着我们：“陛下，老奴听说太平公主有两顶玉叶冠，是昆仑山的五彩玉所磨制的。真是稀世珍宝！一顶是真的，还有一顶是仿做的，玉石远不如先前那顶。”
新君来到我们面前。
高力士细心地用绢子擦去我们身上的灰尘。我渐渐露出了真容。
我静静地坐在锦袱上，闪动着自己魅惑人的光华。
我是天下至宝玉叶冠！
眼前这个人！是赐死公主的凶手。我用光芒刺着他的眼睛。宁可玉碎不做瓦全。你虽然贵为君主，也不会是什么都可以得到！
“这样的误国之物，还有真的和假的！不如毁去！”新君一怒，用手中的铁如意狠狠地向我们击来！我感到一阵剧痛，同时听到身边传来玉石清脆的哀鸣。
我们裂成千万片，玉的精魂不散，玉叶冠——碎了！
玉碎！
公主，我和你相约，不止今生今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