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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背着画夹,漫无目的地在苏州城里闲逛。
  
  他浑身懒洋洋,面目沮丧,情绪坏到了极点。宽大的长风衣连扣也不系,在肩上随意晃荡着,贴着腿扇乎。
  
  自从去年秋天,他卖掉了那幅人体得意之作后,始终懊悔不迭。七千美金的报酬,也无法填补他心中的空落。那幅女性人体绘画,在美国洛杉矶那家著名的画廊中,可以说是整个秋季最吸引人,简直令那些老美着了迷的参展作品。画中的女模特沈小姐,曾是周由众多的女友中,与他配合最默契、同时也是最出色的一位。如今她已经嫁给了那位后来越洋追踪、按图索骥而来的年轻华裔富商。
  
  周由一直恼恨自己,真不该在北京介绍沈小姐同那商人见面。他好像不仅出售了自己的作品和情感,也出售了自己的女友。由于北京画坛上从此又少了一个可爱的女模特,画友们把周由臭骂了一个冬天。
  
  当春风刮起来时,周由在北京已无论如何待不下去了。
  
  他觉得自己几乎像是惶惶然逃离了北京城。
  
  沈小姐如今真是一位骄傲的公主了。周由从她寄来的在海边一幢花园别墅前全家族的合影中,确实感到了她由衷的幸福和众星捧月的地位。她在信中说,她的蜜月是在三个美丽的国家中度过的,仅仅婚礼就花去了二十万美金。全家族的人都感谢周由这位画媒。她的那幅人体画,已成为家族第三代藏画中的第一号珍贵藏品。沈小姐因而觉得周由这幅画卖得太便宜了,她打算再给他寄三千美元的汇票作为补偿。周由哭笑不得。他想这大概就是沈小姐付给他的婚姻介绍费了。女人体绘画居然还具有婚媒的功能,这是他从来没有想到过的。他发现自己在中国国有美资源外流潮中,无意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气得他对着画镜里面那个貌似英俊的年轻画家,恨恨扇了一记耳光。
  
  使他更感失落的是,几乎同时,他的另一位漂亮女友舒丽小姐,也远离他而去,到深圳、海南那种地方去谋求发展了。她走得很坚决,他也许早该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像舒丽那种女人,没有一个男人能将她驯服地囚禁在画室里,她本不属于画室而属于所有的繁华都市。应该承认,舒丽是周由的第一个情人,也是周由多年来周围那些时断时续的情人们中,相处最持久的一个。她聪明俏丽、相当性感,周由至今难忘与舒丽初恋时的那种迷乱亢奋,以及那些可以打成捆的艺术感觉和人体印象。她临走前,周由曾提出想再给她好好画一幅人体作为纪念。但舒丽拒绝了。她舍不得待在画室里,老老实实为他做模特的几个星期时间,时间对于她来说,意味着好大一笔钱,她似乎连一天也不能再等。她匆匆忙忙、敷衍了事地对周由声明说,她依然爱他,等她挣足了钱,就回来置房置车置一间大画室同他结婚,那时候,他想画她多久就画多久,想画多少就画多少,总有一天,她会乖乖地给他当个好老婆。
  
  周由不愿再相信舒丽了。那天他恶声恶气地对她说了一声滚蛋。
  
  舒丽走后,果然忙得连信都没有一封。像舒丽那样的女人,自然十分懂得扬长避短。周由见过舒丽写字,对比之下,她的字体于她的人体实在是一种莫大的讽刺,不写也罢。起初几个星期,舒丽偶尔还有电话给他,说些南边疯狂而有趣的故事,同周由身处画室的感觉整个满拧。再以后,电话渐渐沉默,舒丽消失在潮里海里浪里,变得无影无踪。一次他偶尔从朋友那儿听说,舒丽财运顺通,眼下已挣了不少钱,身边还围了好几圈各路四方大款,个个对她跃跃欲试,舒丽在那儿如鱼得水,活得好滋润。
  
  既然舒丽已是乐不思蜀,她想必是不会再回来了。周由必须设法把舒丽彻底忘掉,这也许是周由出走京都的重要原因。
  
  那个阴冷的四月天气,周由走在他十分陌生的江南小城街头,想起那一大堆关于女人的乱七八糟事情,连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他怎么就竟然鬼使神差地买了一张来苏州的火车票。
  
  苏州给他的感觉似乎比北京更糟。
  
  周由挎着尼康***相机,在苏州街上逛了两天,像一个无所事事的观光客,浏览了狮子林拙政园留园怡园虎丘山天平山,还搭乘一辆“摩的”,去观赏姑苏城外枫桥镇的寒山寺。正是春季旅游高峰时节,喧声闹语,游人如织。对于处处精细雅致的园林风景,周由一目了然、麻木不仁。他焦灼而贪婪的目光越过园中半月形的拱门和幽深的曲径,寻找着人群中或许可以入画的女子。
  
  浓艳而矫饰的女人们,如同鱼缸中绚丽多彩的金鱼一般,在周由面前飘然而至,鱼群游过来,又游过去。
  
  但周由始终木木地微眯着眼。两天来,他连油画箱都懒得打开过一回。
  
  近几年来,周由发现在北京的艺术沙龙里,已经几乎看不到让他眼睛发亮的女孩了。他甚至只好到大街上去搜寻,但大街更是空无一物,徒然耸立着拥挤而冰冷的高楼,还有那些令他熟视无睹的男人女人。这到底是怎么了呢,那些美丽的女人难道都已成为昼伏夜出的应召女郎,或是一头钻入金丝笼里,从此不再在树枝上露面了么?
  
  想到那些曾经为他留下优美人体画的女友们,在大款的轿车上向他依依挥手,作出生死诀别的样子,周由心里被一种墨汁般的黑色嘲讽覆盖,他想那大概才是当今社会真实的生命礼赞。
  
  离开北京之前,一种悲哀和痛楚的感觉,时时袭击着他淹没了他。
  
  周由在中央美术学院研究生毕业以后的几年里,一直尝试各种流派和风格的人体绘画。初出茅庐时,他十分在意美术界专家们对他的评价,他知道美术学院的大部分教授,都认为他是中国最有前途的青年画家之一。他的人体油画早已摆脱了学院派那种僵死呆滞的通病,几乎从他在画坛出现的一开始,周由的人体绘画作品就已经具有了运动美的旋律,有几幅作品很有东方现代女性的神韵。更让一些画家和教授赞赏的是,周由是把人体美作为万物灵中之灵来膜拜的,人体动态鲜活自由、人体曲线流畅舒展、色彩则更是倾注了他对血肉肌体、人性和青春的理解和赞叹。他的绘画语言和技巧,都火辣辣地表现了人的生命价值,以及摆脱了文明世界服装的牢狱之后,人类重获的内在精神自由。
  
  但是一些新潮美术评论家对这种评价不以为然。他们认为人文主义绝对概括不了周由的艺术内涵。在他的画中还有许多复杂怪诞的意向,是画家的观念与感觉、视觉与梦幻、抽象与具象的复合。他的绘画风格引起了画坛众多的议论,人们很难把他归入哪个流派,没有人知道周由究竟在追求什么。到后来,有的评家断言,周由追求的可能就是变化与创造。用周由自己的话说,他根本不追求风格,而是追求“格风”——一种耗散状不断变化而飘散的无形思绪。这位二十九岁的青年画家,除了他的艺术才华和个性被画界认同外,他在画布上用色彩营造的奇特效果,一直让画坛捉摸不定。
  
  周由的突然南下,定是给京中的画友留下了危言耸听的话题。
  
  其实周由对画派画风早已没有太大的兴趣了。过去许多年中,他曾虔诚地研究揣摩现代、后现代各种流派的主旨和要义;但他的热情很快冷却降温。在世界范围内,发展了一百年的抽象画派,像是已经度过了旺盛的少年时代,由青春而老化、由蓬勃而衰退;如今就连商标、会标、广告招贴、服装面料,也不分青红皂白地抽象起来。抽象由于缺乏更新而语言贫竭、流俗平庸,说得刻薄些,摆上地摊减价叫卖,也仍然积压滞销。周由对这位早年曾富于革命的颠覆作用、为艺术打开过一方生存发展新空间的“老帅”,怀有由衷的敬意,但对它如今即将“离休”的凄凉晚景却又爱莫能助。
  
  在这个商品和包装的时代,究竟将由什么来主宰艺术呢?
  
  昔日纤巧玲珑的苏州城,中央大街已耸立起一座座瓷砖马赛克或是玻璃幕墙贴面的现代化大厦,五光十色的广告,如同园林中的假山怪石,错落有致;旧城的小桥与老屋正在拆除,灰黑色的尘土飞扬,如同拙劣的泼墨,失控地洇散开去。苏州城漠然摆出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不想理会周由的发问。
  
  阳光吝啬,阴沉沉的天空,仍有几分寒意。周由的眼皮下,晃过几个衣衫穿得极其单薄的女郎,裙奇短而衣奇长,透出肉色的裙袜里几近裸露的大腿和敞开的领口下若隐若现的文胸花边。就像周由在京城的那些女友,浑身都散发着性诱惑的气息,疯劲十足。但可惜她们美丽的躯体,仍然通不过周由被提香、安格尔、雷诺阿、莫迪利亚尼等人体艺术大师“熏”出来的审美眼光。周由失望地摇了摇头,他真想把那只百无一用的画箱,从肩上拽下来,索性抛入城边那些即将同美人一起绝迹的小河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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