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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牤儿终于看见了自己的家。
  
  这个叫朱王堡的村子,此时就呈现在眼前,多么亲切,多么熟悉。朱牤儿深深呼了口气,眼里的泪止不住就下来了。
  
  他已经一年多没敢回来了,上次,刚摸到村口那棵老树下,就看见村里晃荡着几个陌生的影子。他没敢进村,在村口猫了半夜,借着淡淡的月光,逃了出来。
  
  朱牤儿做梦都想回来,他想看看奶奶,想到妹妹的坟头上添把土。更想……
  
  朱牤儿有秘密,天大的秘密。这些秘密都是他在看守所得到的。一想这个,朱牤儿就有点感谢那地方,感谢小四儿。幸亏他被小四儿碰上了,幸亏他被小四儿选中,送进了那地方,这才有机会,认识那个叫春娃的瘦猴子。朱牤儿跟春娃真是有缘,短短时间,两人好得跟亲兄弟一样。夜里睡不着觉,两人躺床上,春娃便跟朱牤儿讲事儿。有些是春娃亲身经历的,有些是他听来的。春娃讲得认真,朱牤儿听得来劲,这些事儿到了朱牤儿耳朵里,就是秘密,就是新闻。尤其是春娃跟他说的那些道上的事,听得他心惊肉跳。春娃临出事的那段日子,心情异常苦闷,脾气也格外暴躁,独独对朱牤儿,却是无话不讲。有天晚上,下着沥沥细雨,监室的空气潮湿而混浊,更混浊的是两颗年轻而又茫然的心。春娃忧心忡忡,好像世界末日来临一般。一阵凄凄切切后,春娃握着他的手,说:“旺子,要是有一天哥哥我遇了什么不测,你记住,一定要去那个地方。那里有样东西,你拿了它,这辈子,你就足了,再也不用干这种替人偿命的事了。”一股不祥之感牢牢捉住了朱牤儿,他嘴上安慰着春娃,心里,却暗暗记住了春娃说的地儿。
  
  第二天,春娃被王副叫去,说是有人来看他,结果,一去就再也没回来。朱牤儿还以为春娃是让人捞走了,直到他从看守所逃出来,才得知春娃压根儿就没走出看守所,不,他是被抬着走出看守所的,说是得了急病,等送到医院,人已成了僵尸。朱牤儿根本不相信他们说的屁话,春娃一定是让他们害死的,春娃知道的事儿太多了。
  
  等他死里逃生,找到春娃说的那个地方,拿出那包东西时,朱牤儿傻了,不是一般的傻,当时那种感觉,真能把人吓死。朱牤儿牢记着春娃说的话,并没动那包东西,而是将它藏到另一个地方,离家很近,却又绝不会被人发现。他知道,春娃留给他的,是黄金,不,比黄金更贵重,比黄金更能让人发疯。但同时,春娃也把另一条路留给了他,死亡的路,通向黄泉的路。
  
  他终于知道春娃是怎么离开这个世界的了。朱牤儿胆寒心战,惊魂不安。但是,朱牤儿更是兴奋得想冲全世界喊!他终于有钱了,他终于成富人了,他终于可以过上跟童小牛们一样的生活了。一旦世道太平下来,一旦那伙人彻底被公安收拾掉,那么,他就不是朱牤儿了。
  
  朱王堡牵住他的,不只是年迈的奶奶,不只是冤魂不散的妹妹,那包东西,才是他天天想看到的。虽然眼下还不能动,但看一眼心里也踏实呀!
  
  天渐渐黑下来,九月的天黑得真是晚,太阳爬在西山顶上,半天都不挪一步,朱牤儿恨不得一脚把太阳踢下山。他边走边四下张望,生怕后面跟上鬼,还好,今天算是顺利,一路都没闻到什么。
  
  朱牤儿这么想着,就又恨起李春江来。非要逼着他说,能说的他都说了,剩下的,当然是不能说的。不能说的硬逼着说,你又不是国民党,你又不是童小牛,亏我还把你当救星看呢。
  
  还好,李春江没达到目的,能达到才怪。朱牤儿笑了一下,黄昏里他的笑让山道多了层颜色。除了春娃留给他的东西,他还留了一个秘密,一个李春江打死也想不到的秘密。他从看守所拿给李春江的,是个本子,厚厚的,带身上不方便,所以顺手藏在了看守所后院。而这只是他从童小牛那儿偷到的一半,另一半,他留在身上。他曾好几次看到童小牛把玩它,从童小牛的神情看,他感觉这东西不一般,比那本子值钱,值钱得多,所以他快快藏到了身上。等逃出看守所,逃到省城,花了很多钱,终于学着把它打开了。这一打,朱牤儿的傻就不一般了。这上面,竟全是些大官的名字,有他知道的,比如孙吉海,比如吴达功,更有他不知道的,但他认定,这些人一定是比孙吉海和吴达功还大的官。哈哈,朱牤儿当时就笑了,笑得那个得意!
  
  这才是真正的宝贝啊!这才是真正的金山呀!想想看,随便找他们哪一个,开口要个十万八万的,敢不给?这么想着,朱牤儿眼前就全是金子,仿佛朱王堡的山一下变成了金山,他一个人的金山。这么大的金山,我能白给你李春江?想得美!
  
  朱牤儿脚下一绊,差点摔倒。他稳了稳神,又朝四下看了看,还是没啥异样,今天看来是个好日子,也该他朱牤儿轮上好日子了,总不能天天过那种亡命的日子吧。
  
  李春江还算聪明,放了他,不放也是闲的,不说就是不说,打死也不说,况且你能把我打死?你是共产党的官,又不是……朱牤儿不想了,懒得想。现在他该好好想想,把两件宝贝藏哪儿?老放在这儿,心里不踏实,而且看一趟也费事,还不知他们啥时才能将那伙人彻底抓干净呢?
  
  天彻底黑了下来,天像是帮朱牤儿忙似的,一黑便黑得这么严实,黑得这么踏实,黑得叫朱牤儿直想给天磕个头。他的步子快起来,几乎要飞,很快,他站在了巨石劈开的三叉路口。朱牤儿轻松地吐了口气,心里的舒服劲儿别提了。再有十来分钟,他就可以看到想看的东西,他真想抱着那两堆钱美美睡上一觉。
  
  突然,远处传来一声响,很脆,紧跟着,响起碎石滚下山的声音。朱牤儿暗叫一声不好,一个闪身,躲到巨石后面,屏声静气听了会儿,声音出奇地消失了,山谷一片寂静。朱牤儿不敢轻易闪身,这声音极不正常,像是人猛起身时发出的,会不会?这么想着,他抬起脚,猫似地往草丛中藏了藏,还不放心,又把头往脖子里缩了缩,然后屏住气儿等。
  
  半天工夫过去了,山谷没一点儿异常,朱牤儿这才相信是鸟或者兔子。也怪自己太过敏,老想着有人追杀。他悄悄探出头,四下听了听,确信没有人跟踪,才起身,摸索着往前走。还没走两步,突然就听到一阵脚步声,很急,很密,不像是一个人。朱牤儿“妈呀”一声,掉头就跑,一失足,踩在了一泡牛粪上,脚下一滑,一个趔趄倒地,跟驴粪蛋一样滚下了山坡。
  
  这时候,山谷里响起的就不只脚步声了,有人喊:“快追,别叫他跑了!”紧跟着,几道手电光照过来,刺得半个山谷都在摇晃。朱牤儿心想完了,中计了,这下,命保不住了。就在他爬起身跌跌撞撞往沟谷里跑时,山道上突然响起一阵警笛,紧跟着,警灯照亮了大半个山谷。
  
  朱牤儿再次躲过一劫。
  
  救他的不是别人,正是马才。
  
  放走朱牤儿,也是迫不得已的选择。白吃白喝养着他,他一个字不吐,你说气人不?马才将情况报告给李春江,愤愤道:“这小子太不识眼色,干脆把他放了,让他到外面再吃点苦头。”
  
  李春江思考再三,同意马才的意见,对这种人,也只有这种办法。不过,他叮嘱马才,一定要跟着朱牤儿,一步也不能离开,看他到底玩什么鬼把戏。
  
  马才跟了朱牤儿一个星期,发现这家伙神神秘秘的,压根儿就不像个正经人。可是真要从他身上挖出点什么,又难。躲了两年多的命,朱牤儿别的没学到,倒是学会跟人玩抓迷藏。就在马才灰心的一刻,朱牤儿突然踏上了归乡的路,马才心想,好啊,你总算耐不住了。
  
  马才抢在朱牤儿到达朱王堡之前,暗中布网,提前将警员埋伏在山道上。考虑到山道追捕或隐藏的需要,马才要求警员一律骑摩托,而且必须收拾好警灯。摩托车的确帮了马才不少忙,而且这一次,他又有新发现。就在他一声令下拉响警笛冲目标扑去时,忽然发现,离村道不远,意外地又蹿出几个人影,他们跟马才盯的这一伙分头藏在南北,不像是同伙。听见警笛声,那几个影儿惶惶地朝村子北面消失了。借着灯光,马才依稀辨出,领头的好像是独狼。
  
  依照李春江的吩咐,马才他们没抓朱牤儿,只是派人紧跟住他。当然,袭击朱牤儿的那伙人也被放走了。李春江交代,眼下的首要任务是保证朱牤儿的安全,至于那伙人,抓捕还不到时候。
  
  马才很快将发现独狼的消息报告了李春江,在吴水等消息的李春江说:“这就对了,我的判断没错。”马才听得莫名其妙,难道李春江知道跟踪朱牤儿的不是一路人?
  
  的确是这样,李春江早就怀疑,追杀朱牤儿的,不只是童百山的人,还有一伙,很可能来自省城,至于是不是袁小安所派,暂时还不能确定,但一定跟毒品有关。马才的发现印证了他的判断。看来,独狼绝不是为童家父子卖命,他在替省城的人办事,这一点,怕是连童家父子也想不到。
  
  马其鸣的判断也是如此。马其鸣是下午悄悄赶到吴水的,一到吴水,马上就跟李春江研究起案情。马其鸣初步判定,隐藏在三河的黑势力有两股,一股以童家父子为中心,重点经营公检法内部,替省城甚至更多的人从狱中捞人,这股势力正是当初车光远觉察到的。另一股,却更隐蔽,很有可能就是以范大杆子为中心,秘密从事着毒品交易。至于这股势力到底跟童家父子有没有穿插,暂时还不能完全判定,但是小四儿绝对是脚踩两只船,两边都有往来。这么一分析,李欣然父子的情况也就不难判断。李华伟一定是搅进了毒品案,而且是范大杆子在吴水的得力干将。至于李欣然,从他跟小四儿接触的时间来讲,应该跟童百山一伙是连在一起的。当然,他们是父子,发现儿子的罪恶勾当后,李欣然逼迫当保护伞也说不定。
  
  至于孙吉海和吴达功,马其鸣跟李春江都还不敢轻易下结论,要等侦察有了进一步的结果,才好作判断。但对袁波书记,两个人的看法却很一致,除了袁小安,袁波书记没有别的可能。
  
  乱麻一样的线索很快被梳理出来,困惑他们的疑团也被一个个打开。真是复杂啊!马其鸣叹道。李春江也发出同样的感叹,当初所以打不开缺口,就是没把这两股势力分开,反而让对方拉到了扯不断、理还乱的迷境中。
  
  接下来,就该顺着这两条线往下查,李春江很快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马其鸣表示赞同。时间紧迫,两人连夜计划起方案来。
  
  吴达功家里,也是一夜未安,凌晨五点的时候,夫妻俩还各摆出一种架势,你死我活的样子。
  
  汤萍真是又气又怨,尽管心里对吴达功恨得要死,却又不能真的撒手不管。位子是有了,权力也有了,但真的能让她安安心心坐享清福吗?怕是不能。三河最近风声不断,马其鸣等人神出鬼没,使出的招数一招比一招狠,一招比一招要命。秦默虽然被逼到了后台,但谁知他是不是真的就休息去了?三河高层更是令人费解,袁波举棋不定,左晃右摇。孙吉海雷声大雨点小,弄个胡权礼都要看马其鸣脸色。其他那几位,就更不用说,纷纷夹着尾巴,做起了缩头乌龟。形势远比她预想的要复杂、要黑暗。下午她突然接到童百山的电话,邀她单独坐一坐。汤萍以前绝少跟童百山有来往,也坚决反对丈夫跟他来往。骨子里,她是看不起这些暴发户的,财大气粗,一身铜臭,没文化不说,让这个时代捧的,简直忘了祖宗是谁。但这个时候,汤萍又不能不去。跟童百山一起的,是检察院一位副检察长,边上还坐个女人,年轻,颇有几分姿色。起初汤萍还以为是姓童的或那位副检察长带的情妇,目光很恶毒地剜了她两眼。后来才知不是。这女人有点来头,说是二公子派来的,调节一下童百山跟那个小四儿的矛盾。汤萍对小四儿的事也有所耳闻,还不止一次问过吴达功,到底跟小四儿有没有来往。吴达功支支吾吾,不说有也不说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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