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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君臣缘止

第九十九章 君臣缘止 (第2/2页)

夷光叹息,道:“大王有多久没见到伍相了?”
  
  夫差被问得哑口无言,自那一回当面撒出多年的怨气后,他就再没见过伍子胥,就连伍榕死的时候,也不曾去过。
  
  夷光娓娓道:“自从被大王废为庶人之后,伍相就一直心中郁结,平阳郡主的死对他更是一个极大的打击,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身体极速衰败,等臣妾见到他时,已是只剩下一口气了。”
  
  夫差怔怔听着,才有了几分血色的脸庞又变得苍白如纸,颤声道:“那日……”
  
  “是臣妾用金针过穴之法,刺激出伍相体内最后一口精气,令他短时间内恢复了健康,看起来就像一个健康的人,代价就是他接下来的生命;简而言之,伍相原本还可以撑一个月,但因为那一日,他只能活十日。”
  
  “十日……”夫差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下一刻,他掀开被子下榻,但双腿无力,整个人跌倒在地,他顾不得痛楚,急切地道:“快扶本王去相府,快!”
  
  “可您的身子……”不等夷光说下去,夫差已是迫切地道:“我没事,快走。”
  
  夷光拗不过他,也知道伍子胥时日之多,只得让阿诺备了马车,一路往伍相府驶去,一路上阿诺欲言又止,也不知想说什么。
  
  夫差不断催促车夫快一些再快一些,仅仅用了平常一半的时间便赶到了伍府,夫差刚一下车,便整个人僵在了那里,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门楣上那朵白得耀眼的素花灵幡。
  
  这种素花灵幡,只有主人过世的时候才会扎,如今扎在伍府门上,也就是说相父……不会的,夷光说过,相父还可以撑十日,他只昏迷了十日,相父不可能死的,绝不可能。
  
  想到这里,夫差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疯了一般地冲过去,一路冲到正堂,在那里,他看到了一具黑色的棺柩,静静地摆放在中央,棺柩前摆着一块牌位,上面写了四个——伍公之位。
  
  姬临身披麻衣跪在灵前,麻木地往火盆里扔着一张张纸钱。
  
  在看到棺木前,夫差心底始终还抱有一丝幻想,可现在……由不得他不相信,那个无所不能,永远巍立不倒的战神伍子胥真的死了!
  
  夫差曾经不止一次想象过伍子胥死的场景,甚至那会儿还有些期待,可真到了这一刻,没有半分欣喜,只有无尽的悲伤与失落,那种感觉,他只在阖闾过世的时候有过,就连知道孙武死迅的时候,也没那么难过。
  
  原来……二十年的朝夕相处,他真的将伍子胥当成了相父,是君臣亦是父子……
  
  突然,手背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低头看到,一滴透明的液体正顺着手背的纹路缓缓滑落。
  
  夫差抬手抹过眼角,原本干燥的指腹变得湿润,原来……是他的眼泪。
  
  不止夫差,夷光亦是满面震惊,她当日替伍子胥把过脉,明明还有能十日的性命,如今才第六日,怎么就……
  
  夷光平复了一下心绪,道:“什么时候的事情?为什么没人告诉我?”
  
  阿诺黯然道:“是昨夜的事情,奴婢见娘娘因为大王的事情心神俱疲,便没敢将这件事禀告娘娘。”
  
  “但……不应该是昨夜,明明还有五日才到大限。”夷光喃喃自语,以她的医术不可能出现这么大的偏差,当中定是出了问题。
  
  那厢,姬临起身,涩声道:“原本确实可以撑上十日,但伍相知道吴国危机并未真正化解,越国随时会攻来,所以伍相回来后,日夜不眠,殚精竭虑,定下了对抗越国的计谋。”说到这里,姬临接过管家递来的一卷竹简,呈到夫差面前,哽咽道:“伍相临终之前,让末将一定要亲手交到大王手中。”
  
  夫差双手颤抖地接过,小小一卷竹简却犹有千斤重,令他难以承受,展开之后,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绳头小字,夫差一眼就看出是伍子胥的笔迹,但笔力软弱无力,显然是重病之时所书,好几根竹简上留有暗红的痕迹,夫差知道,这是伍子胥吐出来的血,他几乎能看到伍子胥一边吐血一边纂写竹简的样子。
  
  “相父……相父……”夫差捧着竹简,一遍遍呼喊着这两个字,声若泣血;可惜,伍子胥再也听不到了。
  
  夫差越唤越是伤心,伏在地上痛哭不已,直至此刻,他才知道伍子胥对自己究竟有多好,多重要,可惜一切为之晚矣。
  
  君臣父子之缘,至此为止!
  
  夫差勉强抑制住心中的悲伤,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卷重若千斤的竹简哑声道:“相父可还有什么话留下?”
  
  听到这话,姬临神情突然变得复杂起来,“相国大人有一事交待,望大王能够应允。”
  
  夫差没察觉到他的神色变化,催促道:“何事,快说。”
  
  姬临似有什么难言之瘾,迟迟没有往下去,直至夫差再三催促,方才咬牙道:“相国大人说他死后,挖出双眼置于东门之上!”
  
  夫差自觉愧对伍子胥,原想替他完成最后的心愿,以慰后者在天之灵,万万没想到竟然会是这样一个要求,既惊又悲,踉跄着退了几步,就着夷光的手勉强站稳后,颤声道:“相父……竟如此怨恨本王吗?”
  
  “相国大人没有恨大王,否则也不会拼死为大王留下这册兵书。”姬临的话令夫差稍感安慰,但随即升起更多的疑惑,“既然如此,相父为何要挖眼置于东门之上?”
  
  “相国大人说,他入吴数十年,早已当自己是吴人,无论将来吴国是盛是衰,是兴是亡,他都想亲眼看到。”
  
  夫差踉跄着走上前,手指缓缓抚过冰凉坚硬的棺木上,“相父心系家国天下,至此都在为吴国与我这个不成器的大王筹谋操劳,我却自以为羽翼已丰,借着一些小事,对相父诸多挑剔打压,最后还将相父贬成庶人,令相父晚年不宁,郁郁而终,我真是该死!该死!”
  
  夫差哽咽悲凉的声音在灵堂中响起,令人闻之落泪,一旁年迈的老管家更是老泪纵横,他跟随伍子胥二十余年,亲眼看着后者从盛极至衰极,也亲眼看到这座伍相府从门庭若市到一夕之间门可罗雀,尝尽人情冷暖凉薄。
  
  许久,夫差抹去眼角的泪痕,道:“本王明白相父一片忧国忧民之心,但剜眼之事,万万不可。”
  
  “可这是相国大人的遗愿。”姬临心中也是万般不愿,无奈伍子胥离世之前逼着他一定要应下来。
  
  夫差激动地道:“本王不管遗愿不遗愿,总之不能让相父死后再受伤害,更不能让他残缺不全的入土,至于吴国……”他深吸一口气,望着那具漆黑的棺柩一字一字道:“本王不死,吴国不灭!”
  
  见他态度如此坚定,姬临叹了口气,不再言语,虽然这么做违背了当初的承诺,但确实,他更倾向于伍子胥能够完整下葬。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老管家突然叹气道:“果然被老爷猜对了。”
  
  姬临疑惑地道:“此话怎讲?”
  
  老管家抹了抹泪,“老爷料定大王与姬将军会念及旧情,不愿挖出他的双眼,所以……事先交待了小人,入棺之前,一定要挖出双眼。”说着,他颤颤巍巍地取来一个玉匣子,打开后,里面盛着一双眼珠子。
  
  望着那双还带着血丝的眼珠子,夫差悲痛难捺,不由得想起幼时被伍子胥训导的情景,那会儿他最害怕看伍子胥的眼睛,总觉得那双眼太过严厉,不像孙师那样温和可亲,倒像随时会有刀子飞出来一般,令人望而生畏,那时就想着,父王为什么要找一个这么严厉的老师。
  
  或许,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存了逆反之心,范蠡的出现,将这种逆反推向了顶点。
  
  “我对不起相父……我对不起相父……”夫差一遍遍重复着这句话,整个人颤抖不止,犹如寒冬中的落叶,让人看着心酸不已。
  
  “大王大病体未愈,当节哀;相国大人在天有灵,也不愿看到大王如此难过。”夷光柔声安慰着。
  
  夷光的劝慰并没有令夫差宽解,反而回想起这两年来自己的所作所为,越发伤心,掩面痛哭,透明的液体不时渗出指缝。
  
  悔――已晚!
  
  两日后,夫差不顾病体,坚持扶灵,亲自送伍子胥下葬,随后亲自来到东城门上,将盛着伍子胥双眼的玉匣放置于城墙之上,让他能够亲眼看着吴国兴衰盛亡。
  
  接下来的日子,在夷光的精心医治下,夫差渐渐痊愈,但始终郁郁不展,只有对着夷光时,才会有些笑颜,夷光知道,夫差心里始终放不下对伍子胥的愧疚,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陪夫差度过这个难关。
  
  两人相互依偎,相互扶持,倒也颇有些岁月静好的意味,只是这样的静好,很快便被兵临东城门下的越军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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