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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古龙文集-武林外史(上)_第六章 患难显真情

正文 古龙文集-武林外史(上)_第六章 患难显真情 (第2/2页)

沈浪黯然道:“火孩儿不知去向,铁化鹤等数十高手平白失踪,杀害金振羽等人之真凶难寻,江湖中除了快活王外居然还有人能窥及他人不传秘技……这些事其中无一不是含有绝大之隐秘,此刻每件事又都在迷雾之中,绝无半点头绪,却要我在半个月里如何寻得出其中真相?”
  
  若是换了别人,此刻当真是哭也哭不出了,但沈浪叹息半晌,眉宇立又开朗,仰天笑道:“如今距离限期还有十五日之多,整整一百八十个时辰,我此刻便已担忧起来,当真要教金兄见笑了。”
  
  他大笑着挥手前行,走了几步,但见金无望兀自站着发怔,不禁后退一步,含笑唤道:“金兄何苦……”
  
  语声未了,心头突有灵光一闪,急忙又后退了几步,目光瞧向金无望。
  
  两人对望一眼,面上俱是喜动颜色,再不说话,大步向古墓那边走了过去,阿堵又惊又奇,忍不住问道:“这是做什么?”
  
  沈浪道:“走路的人既不能上天入地,但脚印偏偏突然中断,除了那些人走到这里又倒退着走回去,还能有什么别的解释?”
  
  阿堵恍然大悟道:“不错,他们若是踩着原来的脚印退回,别人自然看不出来……难怪这些脚步踩得这么深,又这么零乱,原来每个脚印他们都踩过两次。”要知踩过两次的脚印,自然要比平时的深,也乱得多了。
  
  金无望道:“在下此刻只有一事不解,那些人如此做法,为的自是要混乱别人的眼目,但他们究竟要骗谁呢?”
  
  沈浪道:“要骗的自是你我,在下不解的是铁化鹤怎会连自己妻女都不愿见了,这除非……”
  
  金无望目光一闪,道:“除非这些人都已受了别人挟持,那人为了要将这数十高手俱都劫走,是以才令他们如此做法,布下疑阵,好让别人疑神疑鬼,再也猜不到他们的下落,但……但……但此人竟能要这数十高手乖乖地听命于他,非但跟着他走,还不惜倒退着走,这岂非太过不可思议。”
  
  沈浪道:“别人还倒罢了,那人能令铁化鹤别绝自己妻女,确是不可思议,除非……除非他能有一种奇异的手段,来迷惑别人的神智。”
  
  金无望拍掌道:“正是如此,否则他纵有天大的武功,能掌握别人的生死,但这些生性倨傲的武林豪杰,也不见得人人都肯听命于他。”
  
  两人一面说话,目光一面在雪地上搜索,眼见已将走回古墓,两人对望一眼,同时停下了脚步。
  
  只见那片雪地左旁,白雪狼藉一片,再往前面,那零乱的脚印便浅了许多,也整齐了许多。
  
  金无望道:“那些人必是退到这里,便自道旁上车,车后必缚有一大片枯枝,车马一走,枯枝便将雪地上的车辙痕迹扫了。”
  
  两人骤然间将一件本似不可解释的事解释通了,心胸间俱是舒畅无比,但方过半晌,金无望又不禁皱眉道:“此人行事如此周密,又能将数十高手迷走,在下实想不出江湖中有谁是如此厉害的角色。”
  
  沈浪沉吟道:“金兄可知道天下武林中,最擅那迷魂摄心大法的人是谁?”
  
  金无望想也不想,道:“云梦仙子。”
  
  沈浪道:“不错,那云梦仙子,昔年正是以天下最毒之暗器‘天云五花绵’与‘迷魂摄心催梦大法’名震江湖,纵是武林中顶尖高手,遇着这云梦仙子也只有俯首称臣,只是她那‘天云五花绵’委实太过阴毒霸道,江湖豪杰便只记得她名字中那‘云’字,反将‘梦’字忘了。”
  
  金无望道:“但……但云梦仙子已去世多年……”
  
  沈浪沉声道:“柴玉关既可诈死还生,云梦仙子为何不可?”一面说话,一面自怀中摸出一道铁牌,接道:“金兄可认得这是什么?”
  
  金无望眼角一瞥,面色立变,骇然道:“天云令。”
  
  沈浪道:“不错,这正是云梦仙子号令群魔之‘天云令’。”
  
  金无望道:“相公是自何处得来的?”
  
  沈浪道:“古墓入口处那石桌上得来的,先前在下以为此令必是金兄所有,如今看来,将此令放在石桌上的,必定也就是那以‘紫煞手’击毙安阳五义的人,此番将方千里等武林高手带走的,想必也就是她。”
  
  金无望失色道:“此人一直在那古墓之中,在下竟会全然不知,而在下之一举一动,想来却都不能逃过她的耳目……此人是谁,难道真是那云梦仙子?”
  
  他想到那古墓中竟有个鬼魅般无形无影的敌人在随时窥伺着他,只觉一股寒气,自脚底升起,全身毛孔,都不禁为之悚栗。
  
  沈浪沉声道:“此人是否云梦仙子?云梦仙子是否真的重现江湖?她将铁化鹤等人俱都带走,究竟又有何诡谋?铁化鹤等人此刻究竟已被她带去哪里?杀死金振羽等人的凶手,是否也是她?……哦,这些疑团在下都必须在半月里查出端倪,不知金兄可愿助在下一臂之力?”
  
  金无望接道:“相公心中所疑之事,件件都与在下有关,这些疑团一日不破,在下便一日不能安枕。”
  
  沈浪道:“既是如此,金兄请随我来,好歹先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至于日后你我是友是敌,此刻不妨先放在一边。”
  
  金无望肃然道:“正是如此。”
  
  两人追踪那被枯枝扫过的雪迹,一路上倒也有些蛛丝马迹可寻,金无望目光四顾,微微叹道:“幸好这满地大雪,看来他们是西去了。”
  
  沈浪也皱眉道:“这些人若是行走人烟繁多之处,必定惹人注目,但西行便是太行山,一路都荒僻得很。”
  
  金无望道:“他们人多,车马载重,必走不快,你我加急赶路,说不定今日便可赶上他们也未可知。”
  
  但两人追到日暮时分,却仍未发现有可疑的车马。路上只要遇着行人,金无望便远远走开,由沈浪前去打听,只因他生怕怪异的相貌吓得别人不敢开口。只是一路上沈浪却也未打听出什么,有人根本什么也未瞧见,有人固是瞧见车马行过,但若再问他究竟是几辆车?几匹马?车马是何形状?赶车的人是何模样?那人便也瞠目不知所答了。
  
  日落时天上又飘下雪花,一行人在洛阳城外一家店歇下,朱七七药力已解,人也醒来,自然免不了要向沈浪悲泣吵闹,但沈浪将其中诡秘曲折向她说了后,朱七七亦是目定口呆,不寒而栗。
  
  那村店甚是简陋,金无望抛出一锭银子,店家才为他们腾出一整张热炕。几人各自吃了碗热腾腾的牛肉泡馍,沈浪倒头便睡,阿堵也缩在角落里睡着了,但朱七七盘膝坐在炕上,望着那粗被棉枕,想到炕下烧着的便是一堆堆马粪,这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哪里还能阖得上眼睛。
  
  只是她若不阖起眼睛,金无望那张阴阳怪气的脸便在眼前,她想不去瞧都困难得很。
  
  朱七七看见沈浪睡得愈沉,愈是恨得牙痒痒的,暗唾道:“没心没肺的人呀,你怎么睡得着?”一气之下,索性披衣而起,推门而出,身上虽然冷得发慌,但白雪飘飘,如天然梅花,倒也颇有诗意。
  
  远处传来懒洋洋的更鼓声,已是三更了。
  
  忽然间,一阵车辚马嘶之声,自风雪中传了过来。
  
  朱七七精神一振,暗道:“莫非是*来了,我得去叫醒沈浪。”
  
  哪知她一念尚未转完,忽听“嗖”的一声,已有一条人影穿门而出,自她身旁掠过,正是沈浪。
  
  睡得最沉的人,出来得竟然最快,朱七七也不知是恨是爱,暗骂道:“好,原来你在假睡……”方待呼唤,身旁又是一条人影,如飞掠过,却是那金无望。
  
  这两人身法是何等迅快,眨眼掠出墙外,竟未招呼朱七七一声,等到朱七七赶着去追,追出墙外,但两人身形早已瞧不见了。
  
  朱七七又是着急,又是气恼,暗道:“好,你们不带着我,我自己去追。”
  
  但这时车辚马嘶都已不复再闻,朱七七偏偏也未听清方才的车马声是自哪个方向传来的。
  
  她又是咬牙,又是跺脚,忽然拔下头上金钗,抛在地上,只见钗头指着东方,她便展动身形,向东掠去。
  
  但一路上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哪里瞧得见车马?地形却愈来愈是荒僻,风雪中的枯树,在寒夜里看来,有如鬼影幢幢,作势欲起。
  
  若是换了别人,便该觅路回去,但朱七七偏是个拗极了的性子,愈找不着愈要找,找到后来还是找不着,朱七七身子却已被冻僵了。她自幼娇生惯养,一呼百诺,几曾受过这样的罪。
  
  突然一丝寒气直刺入骨,原来她鞋子也破了,雪水透入罗袜,那滋味当真比尖刀割一下还要难受。
  
  朱七七左顾右望,愈瞧愈觉寂寞,思前想后,愈想愈觉难受,竟忍不住靠在树上,捧着脚,轻轻哭了起来。
  
  眼泪落在衣服上,转瞬之间便化作了冰珠,朱七七流泪道:“我这是为了谁?小没良心的,你知道么?……”
  
  一句话未完,枯林外突然有一阵沙沙的脚步声传了过来。风雪寒夜,骤闻异声,朱七七当真是毛骨悚然,连眼泪也都被吓了回去,跛着脚退到树后,咬紧银牙,用一双眼睛偷偷瞧了过去。
  
  只听脚步声愈来愈近,接着,两条白衣人影穿林而入,雪光反映之下,只见这两人白袍及地,长发披肩,手里各自提着根二尺多长的乌丝长鞭,宛如幽灵般飘然走来,仔细一看,却是两个面目娟秀的少女。
  
  她两人神情虽带着些森森鬼气,但终究是两个少女,朱七七这才稍定下些心,只是仍屏息静气,不敢动弹。
  
  只见这两个白衣少女目光四下望了望,缓缓停下脚步,左面一个少女,突然撮口尖哨了一声。
  
  哨声如鬼哭,如狼嚎,朱七七陡然又吓了一跳,但闻十余丈外也有哨声响应,接着脚步之声又响,渐近……
  
  突然,十一二个男人,分成两行,鱼贯走入树林。
  
  这十余人有老有少,有高有矮,但面容僵木,神情呆板,有如行尸走肉一般。后面两个白衣少女,也是手提长鞭,紧紧相随,只要有人走出了行列,她们的长鞭立刻挥起,“啪”地抽在那人身上,那人便立刻乖乖地走回去,面上亦无丝毫表情,似是完全不觉痛苦。
  
  朱七七惊魂方定,又见到这种诡异之极,恐怖之极的怪事,一颗心不知不觉间又提到嗓子眼来了。她一生之中,只听过有赶牛的、赶羊的、赶马的,却连做梦也未想到世上竟还有“赶人”的事。
  
  “赶尸!”朱七七突然想到湘西赶尸的传说,心头更是发毛,暗道:“这莫非便是赶尸么?”
  
  但此地并非湘西,这些人面容虽僵木,却也绝不会是死人——不是死人,又怎会甘受别人鞭赶?
  
  只见前面的两个白衣少女长鞭一挥,那十余人便也全都停下脚步,一个白衣少女身材高挑,轻叹道:“走得累死了,咱们就在这里歇歇吧。”
  
  另一个白衣少女面如满月,亦自叹道:“这赶人的事真不好受,既不能休息,又怕人见着,大小姐却偏偏还给咱们取个那么漂亮好听的名字,叫什么‘白云牧女’……”
  
  突然轻轻一笑,接道:“牧女,别人听见这名字,必要将咱们当作牧牛牧羊的,又有谁能猜咱们竟是‘牧人’的呢?”
  
  那高挑牧女笑道:“牧人的总比被人牧的好,你可知道,这些人里面也有不少成名的英雄,譬如说他……”
  
  长鞭向行列中一指,接道:“他还是河西一带,最负盛名的镖头哩。”
  
  朱七七随着她鞭梢所指之处望去,只见行列中一人木然而立,身材高大,满面虬髯,那不是展英松是谁?
  
  展英松既在这里,别的人想必都是自古墓中出来的了。
  
  朱七七再也想不到自己竟在无意中发现这秘密,心中的惊喜之情,当真是难以描叙,暗暗忖道:“沈浪虽然聪明绝顶,却也未想到世上竟有‘赶人’的勾当,一心以为他们神智既已被迷,必然乘着车马……唉,差之毫厘,谬之千里,他全力去追查车马,别人却乘着半夜悄悄将人赶走了,他怎会追得着?”
  
  展英松虽是她的对头,但她此刻见到展英松须发之上,都结满了冰层,神情委实狼狈不堪,心中又不禁泛起了怜悯之心,暗叹忖道:“我好歹也得将此事通知沈浪,要他设法救出他们。”
  
  心念一转,立时忖道:“不行,沈浪一直将我当作无用的人,我就偏偏要做出一些惊人的事来让他瞧瞧,这正是大好机会,我怎能放过,等我将这事全部探访明白,再回去告诉他,那时他面上表情一定好看得很。”
  
  想到这里,她眼前似乎已可瞧见沈浪又是吃惊,又是赞美的表情,于是她面上也不禁露出得意的微笑。
  
  只听另一个娇小的白云牧女道:“时候不早了,咱们还是走吧,别忘了天亮之前,咱们就得将这些人赶到,否则大伙儿都要受罪了。”
  
  圆脸牧女道:“急什么,一共四拨人,咱们早去也没用。”
  
  高挑牧女长叹了口气,道:“早到总比迟到得好,还是走吧。”
  
  长鞭一挥,带路前行,展英松等人,果然又乖乖地跟在她身后。
  
  后面另两个牧女,挥动长鞭,将雪地上足印,全都打乱了,雪花纷飞中,一行人又鱼贯走出了树林。
  
  朱七七恍然忖道:“原来她们竟是化整为零,将人分作四批,但我只要跟定这一批,跟到她们的老巢,她们一个也跑不了。”
  
  这时她满腹雄心壮志,满腔热血奔腾,脚也不冷了,潜迹藏形,屏息静气,悄悄跟踪而去。
  
  她虽不敢走得太近,但幸好那“沙沙”的脚步声却在一直为她带路,那些白云牧女们,显然未想到在如此风雪寒夜中还会有人发现她们的行踪,是以走得甚是大意,也根本未曾回头瞧上一眼。
  
  除了轻微的脚步声外,一行人绝无任何声息发出,要想将数十人自甲地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乙地,这“赶人”的法子,确是再好也没了,朱七七愈想愈觉这主意出得高明,忍不住暗叹忖道:“这么高明的法子为何以前竟无人想得起?……但能想起这种古怪诡异的法子来的人,想必也是个怪物。”
  
  于是她便一路猜测这“怪物”是谁?生得是何模样?不知不觉间,竟已走了一个多时辰了。
  
  估量时刻,此刻只怕已有五更,但寒夜昼短夜长,四下仍是一片黑沉沉的,瞧不见一丝曙色。
  
  朱七七只当这一干人的去处必是极为荒僻之地,哪知这一路上除了曾经越过冰冻的河流外,地势竟是愈走愈平坦,到后来借着雪光反映,竟隐约可以瞧见前路有一座巨大的城影。
  
  这一来又出了朱七七意料之外,暗自忖道:“这些牧女难道还能赶人入城么?这绝不可能。”
  
  但白云牧女们却偏偏将人都赶到城下,城门初开,突有两辆华丽之极的马车,自城里急驰而出。
  
  马车四侧,都悬着明亮的珠灯,看来仿佛是什么高官巨富所坐,连车带马,都惹眼已极。
  
  朱七七忖道:“她们纵要趁机入城,也不会乘坐如此惹眼的马车,这更不可能了。”
  
  哪知马车却偏偏直奔白云牧女而来,圆脸牧女轻喟一声,车马顿住,十二条汉子、四个白云牧女,竟分别上了马车。
  
  朱七七瞧得目定口呆,满心惊诧,她却不知这些人的行事,正是处处都要出人意料之外。若是车马被人猜中,还能成什么大事?
  
  这时车马又将启行,朱七七咬一咬牙,忖道:“一不做,二不休,纵是龙潭虎穴,我也先跟去才说。”
  
  竟一掠而去,钻入车底,身子在车底下,跟着车马一起走了。
  
  若是换了别人,必定考虑考虑,但朱七七天生是顾前不顾后的性子,否则又怎会闯出那么多祸来?
  
  车马入城,朱七七只觉背脊时擦着地上冰雪,一阵阵寒气钻心而来,也辨不出车马究竟走到哪里。
  
  渐渐,四下有了人声,隐约可听出说的是:“这玫瑰乃是暖室异种,当真千载难逢。”
  
  “现下腊梅正当令,再过些时候买不到了。”
  
  “还是水仙清雅,案头放盆水仙,连人都会变得高雅起来。”
  
  朱七七耳畔听得这些言语,鼻端闻得一阵花香,自然便可猜到,此地必是清晨的花市了。
  
  车马在花市停了半晌,白云牧女们竟似乎买了不少花,朱七七又不禁觉得奇怪,暗暗忖道:“她们买花干什么?”
  
  又听得那些花贩道:“姑娘拿回去就是了,给什么银子。”
  
  “明天还有些异种牡丹要上市,姑娘请早些来呀。”
  
  朱七七更是奇怪:“照这模样,她们竟还是时常来买花的,竟与花贩都如此熟悉,如此神秘诡异的人物,却常来买花,这岂非怪事?”
  
  但这时车马又已启行,已不容她再多思索。
  
  穿过花市,街道曲折甚多,车马左弯右拐,走了约摸顿饭工夫,只听车厢中人语道:“大门是开着的么?”
  
  “是开着的,别人只怕已先到了。”
  
  “你瞧,我说早些回来,你偏要歇歇。”
  
  “此刻还埋怨什么,快进去吧。”
  
  纷纷人语声中,车马突然间向上走了,朱七七本当是个山坡,后来才知道只不过是道石阶而已,只是比着车辆的宽窄,在石阶旁砌了两行平道,十余级石阶尽头,便是道极为宽阔的门户。
  
  入门之后,竟仍有一条青石板路,路上积雪,俱已打扫得干干净净。朱七七虽然瞧不见四下景象,但衡情度势,也已猜出宅院非但气派必定宏伟,而且庭院深沉,走了一重又是一重,竟又走了盏茶时分,才听得有人呼喝道:“车马停到第七号棚去,车上的人先下来。”
  
  朱七七偷眼一望,只见马车两旁,有几十条腿在走来走去,这些人有的穿着长筒皮靴,有的穿着织锦鞋,有的穿裤,有的着裙,脚步都极是轻健,只是瞧不见他们的面目而已,朱七七这时才着急起来。
  
  此刻她已身入虎穴,却想不出有任何脱身之计,而别人只要俯身看上一眼,便立刻可以发现她的形迹,那时她纵有三头六臂,只怕也难活着闯出去了。她不但着急,还有些后悔,后悔不该孤身犯险,此刻她就算为沈浪死在这里,沈浪却也不知道她是如何死的。
  
  人声嘈杂,马嘶不绝,几个人将车马拉入马棚,洗车的洗车,洗马的洗马,幸好还无人俯身来瞧上一眼。
  
  但这时朱七七身子已冻僵了,手臂更是酸楚疼痛不堪,仿佛有几千几万根尖针在她肩头、肘弯刺来刺去。
  
  她真恨不得大叫着冲出去,只是她还不想死,也只有咬紧牙关,拼命忍住,只盼这些人快些洗完车马,快快走开。
  
  哪知这些人却偏不赶快,一面洗马,一面竟聊起天来,说的十句话里,倒有九句言不及义。
  
  朱七七咬牙切齿,不住暗骂,恨不得这些人早些死了最好,突听一阵铃声响起,有人大呼道:“早饭熟了,要喝热粥的赶快呀。”
  
  马棚中人哄然一声,洗马的抛下刷子,洗车的抛下抹布,眨眼间便走得干干净净,一个不剩。
  
  朱七七暗中松了口气,顿觉再也支持不住,平平跌到地上,全身的骨头都似要跌散了。
  
  但此刻她仍是身在险境,只有咬着牙忍住痛,缓缓爬出来,先躲在车后,偷眼探视外面的动静。
  
  但见马棚外,一行种着数十株苍松,虬枝浓叶,积雪如盖,再外面便是一层层屋宇,千椽万瓦,数也数不清。
  
  朱七七暗暗皱眉,她委实猜不出这究竟是何所在。看气派这实如王侯门第,但衡情度理,又绝不可能是王侯门第……她正自满腹狐疑,忽然间,身后传来一声轻佻的笑声,脖子后竟被人亲了一下。
  
  她又惊又怒,霍然转身,怎奈她全身僵木酸软,行动不能灵便,等她转过身子,身后哪里还有人影。
  
  就在这时,她脖子后又被人亲了一下,一个轻佻之极的语声在她耳畔笑道:“好香呀好香……”
  
  朱七七一个肘拳撞了过去,却撞了个空,等她转过身子,那人却又已到了她身后,在她脖子上亲了一下,笑道:“姑娘家应该温柔些,怎能打人。”这次的语声,却是非常苍老,与方才判如两人。
  
  朱七七又惊,又骇,又怒,再转过身,还是瞧不见那人的身影,脖子上还是被人亲了一下。
  
  只听身后笑道:“你再转得快些,还是瞧不见我的。”
  
  语声竟又变得娇媚清脆,宛如妙龄少女一般。
  
  朱七七咬紧牙关,连翻了四五个身,她筋骨已渐活动开来,身子自然愈转愈快,哪知这人身形竟如鬼魅一般,始终比她快上一步,闪到她身后,那语声更是千变万化,忽老忽少,忽男忽女,仿佛有七八个人在她身后似的。朱七七胆子纵大,此刻也不禁被骇得手软心跳,颤声道:“你……你究竟是人是鬼?”
  
  那人咯咯笑道:“鬼……色鬼。”接着又亲了一亲。
  
  朱七七只觉他嘴唇冰冰冷冷,被这嘴唇亲在脖子上,那真比被毒蛇咬上一口还要难受百倍。
  
  她闪也闪不开,躲也躲不了,但她终究是个聪明伶俐的女子,眼珠子转了转,突然娇笑道:“你既是色鬼,为何不敢在我脸上亲亲?”
  
  那人笑道:“我若亲你的脸,岂非被你瞧见了。”
  
  朱七七道:“我闭起眼睛就是。”
  
  那人道:“女子的话,虽不可信,但是你……唉,我好歹得信你一次。”
  
  朱七七双掌注满真力,眼睛睁得大大的,口中却娇笑道:“来呀。”
  
  只见眼前一花,一条绯衣人影已来到面前,朱七七用尽全力,双掌同时击了出去,哪知手掌还未递出,已被人同时捉住。
  
  那人哈哈笑道:“女子的话,果然不可相信,幸好我上的当多了,如今已学乖不少。”只见他一身绯色衣裳,足蹬粉底官靴,打扮得十足是个风流好色的登徒子,但面容却是鼻塌眼小,眉短嘴厚,生得奇丑无比。
  
  朱七七倒抽一口凉气,手掌被他捉住,竟是再也无法挣脱,急道:“你……你杀了我吧,我乃是暗中偷来此地的奸细,你快些将我送到此间主人那里去,将我重重治罪。”
  
  她心想纵然被人捉住治罪,也比落在这形如鬼魅、貌如猪豕的少年手上好得多,哪知此人却嘻嘻笑道:“此间的主人,既非我父,亦非我子,你做你的奸细,与我何干?我为何要将你送过去?”
  
  朱七七脱口道:“原来你也是偷偷闯进来的。”
  
  绯衣少年笑道:“否则我又怎会自马棚外进来。”
  
  朱七七眼波一转,求生之心又起,暗道:“瞧他如此武功,若肯相助于我,想必立时便能逃出此间。”
  
  只是她愈瞧此人竟愈呕心,要她向这少年求助告饶,她实在不忍。再瞧到这少年的一双色迷迷的眼睛,朱七七更是想吐,告饶的话,那是再也说不出口来。
  
  但这少年一双色迷迷的眼睛却偏要直勾勾地盯着她,瞧了半晌,突然笑道:“你可是要我助你逃走?”
  
  朱七七道:“你……能么?”
  
  绯衣少年笑道:“别人将此地当作龙潭虎穴,但我要来便来,要走便走,当真是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境。”
  
  朱七七故意道:“我看你只怕是在吹牛。”
  
  绯衣少年嘻嘻笑道:“你对我来用这激将之法,是半点用也没有的,你要我助你逃走,除非你肯乖乖地让我在你脸上亲上一亲。”
  
  朱七七暗道:“我闭上眼睛让他亲,总比死在这里的好,我若死在这里,连沈浪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一想起沈浪,朱七七立时什么都不顾了,只要能再见着沈浪,就算要她被猪狗亲上一亲她都是心甘情愿的,当下闭起眼睛,道:“好,来……”
  
  半句话还未说完,脸上已被重重亲了一下,只听绯衣少年道:“大丈夫言而有信,随我来吧。”
  
  朱七七身不由主,足不点地,被他拉了出去,睁开眼睛一看,他竟放足直奔向那边的屋舍楼宇。朱七七骇道:“你……你这是要到哪里去?”
  
  绯衣少年嘻嘻笑道:“我本有心助你逃走,但你若逃走后,少不得便要不理我了,我想来想去,还是将你留在这里的好。”
  
  朱七七道:“但你……你……”
  
  绯衣少年笑道:“此间的主人,既非我父,亦非我子,却是我的母亲,方才你骗我一次,此刻我也骗你一次,两下都不吃亏,也好让你知道,女子虽会骗人,男子骗起人来,也未见得比女子差多少。”
  
  朱七七又惊又怒,破口大骂道:“你这丑猪,你这恶狗,你……你……你简直是个连猪狗都不如的畜生,我恨不得撕碎了你。”
  
  她骂得愈凶,那绯衣少年便笑得愈得意,只见院中的黑衣大汉、白衣少女,瞧见他来了,都远远躬身笑道:“大少爷回来了。”
  
  有的少女似是与他较为熟悉,便道:“大少爷你又一晚上没回来,小心夫人知道,不让你进门。”
  
  绯衣少年笑道:“我本未进门,我是自马棚那边墙上跳过来的……好姐姐,你可千万不要让妈知道,后天我一定好好跟你们亲热亲热。”
  
  少女娇笑轻呼:“谁要跟你亲热亲热?……你带回来的这只小羊,生得倒不错嘛……”笑语声中,绯衣少年已拉着朱七七奔向竹林后一排精舍。
  
  突听一声轻叱:“站住。”
  
  娇柔轻细的叱声,自竹林外一栋楼宇上传了下来。楼高虽有数丈,但这叱声听来却宛如响在朱七七耳侧。
  
  绯衣少年果然乖乖地站住,动也不敢动了。
  
  只听楼上人道:“你好大的胆子,回来后就想偷偷溜回房么?”
  
  绯衣少年更是不敢抬头,朱七七却反正已豁出去了,索性抬起头来,只见琼楼上朱栏旁,一个宫鬓堆云,满头珠翠的中年美妇,正凭栏下望。朱七七平生见过的美女虽有不少,但是若与这中年美妇一比,那些美人可全要变成丑八怪了,朱七七只向她瞧了一眼,目光便再也舍不得离开,暗叹忖道:“我是女子见了她犹自如此,若是男子见了那便又当如何是好?只怕连路都走不动了。”
  
  那宫鬓美妇亦自瞧了朱七七一眼,冷冷道:“这女子是哪里来的?”
  
  绯衣少年强笑道:“她么?她……她就是孩儿常说的燕冰文燕姑娘,娘说想要见她,所以孩儿就请她回来让娘瞧瞧。”
  
  宫鬓美妇人眼波流转,颔首笑道:“果然是人间绝色,难怪你要为她神魂颠倒了,既是如此,就请她……”
  
  若是换了别人,见那绯衣少年存心为她掩护,自然不敢再响,但朱七七天性激烈,一想到要被这少年拉到房里,倒不如死了算了,竟突然大喊道:“我不是燕冰文,我姓朱,我也不是他请来的,乃是一路躲在你们马车底下,偷偷混进来的,为的是要探听你们的秘密,哪知却被他捉住了,要杀要剐,你瞧着办吧。”
  
  这番话一嚷出来,绯衣少年手掌立刻冰冷,宫鬓美妇面上也变了颜色,狠狠盯了绯衣少年一眼,一字字道:“带她上来。”
  
  那楼宇外观固是金碧辉煌,里面的陈设,更有如仙宫一般,宫鬓美妇斜倚在一张虎皮软榻上,更似仙宫艳姬,天上仙子。
  
  绯衣少年早已跪在她面前,朱七七既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别的还怕什么?自是大模大样站在那里,还不时面露冷笑。
  
  宫鬓美妇道:“你姓朱,叫什么?”
  
  朱七七道:“你本管不着,但我也不妨告诉你,朱七七就是我,我就是朱七七,你可听清楚些,莫要忘了。”
  
  宫鬓美妇道:“朱七七,你胆子可真不小。”
  
  朱七七道:“我见了你这样的大美人,连喜欢都来不及,还怕什么?只可惜你人虽美,生的儿子却太丑了。”
  
  那宫鬓美妇倒也真未见过如此胆大包天的少女,美艳绝伦的面容上,不禁露出了惊讶之色,突然传音道:“带上来。”
  
  一个白衣少女,应命奔下楼去,过了片刻,便有四条铁打般的壮汉,将朱七七在枯林里见到的那两个“白云牧女”架了上来。这两人见了宫鬓美妇,已骇得面无人色,壮汉手一松,两人便仆地跪倒。
  
  宫鬓美妇缓缓道:“你可是躲在这二人的车底下混进来的么?”
  
  朱七七道:“好像是,也好像不是。”
  
  宫鬓美妇嘴角突然泛起一丝勾人魂魄的媚笑,柔声道:“好孩子,你年纪还轻,姑姑我不妨教你一件事,世上生得愈美的女子,心肠愈是恶毒,那生得丑的,良心反倒好些。”
  
  朱七七道:“真的么?”
  
  宫鬓美妇嫣然笑道:“你若不信,我就让你瞧瞧,在我手下的女孩子,若是大意疏忽一些,要受什么样的罪。”
  
  她春笋般的纤纤玉手轻轻一挥,那两个“白云牧女”便突然一齐*起来,啼声婉转凄恻,闻之令人鼻酸。
  
  但那些铁打般的壮汉,却无丝毫怜香惜玉之心,两个对付一个,后面的提起少女的头发,前面的双手一分,便将她们的衣衫撕成粉碎,露出了那光致莹白,曲线玲珑的娇躯,于是大汉们各自反手自腰间抽出一条蟒鞭,雨点般地抽在这雪白的娇躯上,鞭风丝丝,摄人魂魄。
  
  少女们滚倒在地,惨呼*,辗转求饶,但皮鞭无情,片刻间便在她们雪白的娇躯上,留下数十道鲜红的鞭印。
  
  鲜红的鞭印交织在诱人的*上,更激发了大汉们的兽性,人人目光都露出了那残酷的兽欲光焰。
  
  于是皮鞭抽得更急,更密……
  
  朱七七再也受不住了,嘶声大呼道:“住手……求求你……叫他们快住手吧。”
  
  宫鬓美妇微笑挥手,皮鞭顿住,少女们固是奄奄一息,朱七七亦不禁泪流满面,宫鬓美妇微笑道:“如今你可知害怕了么?”
  
  朱七七道:“你……你快杀了我吧!”
  
  宫鬓美妇柔声道:“好孩子,我知道你不怕死,但你也得知道,世上有许多事是比死还难受的,譬如说……”
  
  朱七七双手掩起耳朵,颤声呼道:“我不要听……我不要听。”
  
  宫鬓美妇道:“既是如此,你便得乖乖告诉我,我们的秘密,你已知道了多少?除了你之外,还有谁知道?”
  
  朱七七道:“我不……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宫鬓美妇微笑道:“你真的不知道么,好……”
  
  “好”字出口,八条大汉已将朱七七团团围住。
  
  朱七七自心底深处都颤抖了起来,忍不住嘶声大呼道:“沈浪你在哪里,快来救我呀!”
  
  呼声未了,突有一阵清悦的铃声,自那紫帘帷后响起,宫鬓美妇双眉微微一皱,自轻纱长袍中,伸出一双底平趾敛,毫无瑕疵的玉足,玉足垂下,套入了一双缀珠的绣鞋,盈盈长身而起,竟突然飘飘走了出去。
  
  朱七七又惊又怔,又松了口气,绯衣少年转过头来,轻叹道:“叫你莫要多话,你偏要多话……如今……唉,如今算你有些运气,幸好有一个娘必须要见的客人来了,否则……”
  
  否则便要怎样,他就不说,朱七七也猜得出来。
  
  只见一个白衣少女轻步上楼,沉声道:“夫人有令,将这位朱姑娘暂时送入地室,听凭发落。”
  
  绯衣少年道:“我呢?”
  
  白衣少女“扑哧”一笑,道:“你呀,你跟着我来吧。”
  
  朱七七目光四转,突然挥掌击倒了一条黑衣大汉,身子凌空而起,燕子般穿窗而出,向楼下跃去。
  
  那白衣少女与绯衣少年眼见她逃走,竟然不加拦阻,朱七七再也未想到自己竟能如此轻易地脱身而出,心头不禁狂喜,只因她要掠出此楼,别的人便未必能拦得住她,哪知她足尖方自点地,突听身后一人轻笑道:“好孩子,你来了么,我正等着你哩。”
  
  笑声温柔,语声娇媚,赫然正是那宫鬓美妇的声音。
  
  朱七七宛如被一桶冷水当头淋下,由头顶直冷到足底,咬一咬牙,霍然转身,双掌齐出,将心中犹能记忆之最毒辣的招式,全都使了出来,瞬间竟攻出七八招之多。她轻功不弱,出手也不慢,怎奈所学杂而不纯,是以使出的这七八招虽然兼具各门之长,却无一招真正练至火候,这用来对付普通江湖武师虽已绰绰有余,但在宫鬓美妇眼中看来,却当真有如儿戏一般。
  
  只听宫鬓美妇轻笑道:“好孩子,你学的武功倒不少嘛……”
  
  衣袖轻轻一拂,朱七七右肘“曲池”便被扫中,一条右臂立时软软地垂了下来,她咬紧牙关,左掌又攻出三招。
  
  宫鬓美妇接着笑道:“但你要知道,贪多咬不烂,武功学得太多太杂,反而无用的……”腰肢轻回,罗袖又自轻轻拂出。
  
  朱七七左肘“曲池”穴又是一麻,左臂亦自不能动弹,但她仍不认输,双腿连环飞起,使的竟是“北派拐子鸳鸯腿”。
  
  宫鬓美妇摇头笑道:“以你的聪明,若是专学一门武功,今日还可与我拼个十招,但现在……你还是乖乖认输吧。”
  
  她话说完了,朱七七双膝“环跳”穴也已被她衣袖拂中,身子软软地跌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
  
  那宫鬓美妇却连发丝都未弄乱一根,她平时固是风华绝代,仪态万方,与人交手时,风姿亦是绰约轻柔,令人神醉。
  
  朱七七呆呆瞧了她半晌,轻叹一声,道:“我真未想到世上还有你这样的女子,更猜不出你究竟有什么阴谋,看来……武林当真又要大乱了。”
  
  宫鬓美妇微微笑道:“我做的事,天下本无一人猜得到的。你可是服了么?”
  
  朱七七身子虽不能动,但眼睛还是瞪了起来,大声道:“我为何要服你?我若有你这样的年纪,也未必就输给你。”
  
  宫鬓美妇笑道:“好拗的女孩子,真是死也不肯服输,但我不妨告诉你,我在你这般年纪时,早已名扬天下,寻不着敌手了,你若能活到我这样的年纪,你便会知道今生今世,再也休想赶得上我,只可惜……”突然顿住语声,挥了挥手,转身而去。只见她长裙飘飘,环佩叮当,眨眼便走得瞧不见了。
  
  朱七七想到她“只可惜”三个字下面的含意,想到她回来时还不知要如何对付自己,也想到此地之古怪神秘,自己纵然死在这里,也不会有人知道,更休想有人会来将自己救出此地……
  
  想来想去,朱七七不觉愈想愈是寒心,只因她已发觉她实已全无一线生机,唯有等死而已。
  
  这时,已有两条黑衣大汉,向她走了过来,嘴角各自带着一丝狞笑,显然满心不怀好意。
  
  朱七七咬了咬牙,暗道:“别人纵然不知我死在哪里,我自己总该知道我自己到底死在什么地方才是……”
  
  幸好她颈子尚可左右转动挣扎,当下拼命扭转头望去,只见一条铺着五色彩石的小路,绕过假山荷花池,柏树丛林后又是亭台楼阁,隐约还可瞧见有些彩衣人影往来走动。
  
  她还想再瞧清楚些,身子已被两条大汉架起,四只毛茸茸的大手,有意无意间在她身子上直拧。
  
  朱七七忍不住又破口大骂起来。
  
  左面一条大汉狞笑道:“臭娘们儿,装什么蒜,反正迟早你也要……”
  
  突听一人冷冷道:“迟早也要怎样?”
  
  两条大汉一惊回首,便瞧见那绯衣少年两道冷冰冰的目光,两人登时脸都骇白了,垂下头,不敢再说话。
  
  绯衣少年瞧着朱七七,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已被那少女拉走。两条大汉将朱七七架进了门,已有另一个白衣少女等在一张紫檀木几旁,正以春笋般的玉指,弄着几上春葱般的水仙花。
  
  这少女一眼瞧见朱七七,摇头笑道:“到了这里,还想逃么?真是多费气力……”
  
  将木几转了两转,木几旁一块石板便突然陷了下去,露出一条深沉的地道,地道中竟是光亮异常,两壁间嵌满了制作得极是精雅的铜灯。
  
  白衣少女道:“华山室还是空着的,就带她去那里。”
  
  两条大汉在这少女面前,神情亦是毕恭毕敬,齐地躬身应了,大步而下,朱七七突然扭首道:“好姐姐,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你能告诉我么?”
  
  白衣少女笑道:“哎哟,你这声好姐姐叫得真好听,可惜我还是不能告诉你。”
  
  朱七七立时大骂道:“鬼丫头,小鬼婆,你不告诉我,总有一天我会知道的。”
  
  那少女只是瞧着她笑,也不理她。
  
  地道下竟也是曲折复杂,看来竟不在那古墓之下。
  
  只见两旁每一道石门上,都以古篆刻着两个字,有的是“罗浮”,有的是“青城”——俱都是海内名山的名字。
  
  到了“华山”室前,两条大汉揿动机关,开了石门,左面那大汉突然狞笑道:“臭娘们儿,老子偏要亲亲你,看你怎么样。”说话间一张生满了青渗渗胡茬子的大嘴,已亲在朱七七脸上。
  
  朱七七居然未骂,也未反抗,反而昵声道:“只要你对我好些,亲亲又有什么关系。”
  
  那大汉哈哈笑道:“这才像知情识趣的话,来再亲……”
  
  突然惨呼一声,满面俱是鲜血,嘴唇竟被朱七七咬下一块肉来。
  
  那大汉疼极怒极,一把抓住了朱七七衣襟就要往下撕。
  
  朱七七道:“只要你们敢动一动,少时你家少爷来了,我必定要他……嘿嘿,我要他怎样,不说你也该知道。”
  
  那大汉一手掩着嘴,目中已似要喷出火来。
  
  另一大汉道:“马老三,算了吧,那小魔王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手臂一滑,将朱七七重重摔了进去,石门瞬即关起。
  
  朱七七松了口气,眼泪却不由自主一粒粒落了下来,也顾不得打量这室中是何光景,眼前飘来飘去的,尽是自己亲人的影子——
  
  而最大的一个影子,自然是沈浪,朱七七流着泪,咬着牙,轻骂道:“黑心鬼,你……你此刻在哪里呀?你……你此刻在哪里呀?你怎么还不来救我……”
  
  一想起自己本不该不告而别,不由得更是放声大哭起来。
  
  但她确是累极,哭着哭着,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噩梦中只觉沈浪含笑走过来,她大喜着呼唤,哪知沈浪却理也不理她,反而与那宫鬓美妇亲热起来,那绯衣少年突然自她身上钻出,笑道:“还是我好……”
  
  忽然间这少年又变成一只山猫,扑在她身上……
  
  朱七七惊呼一声,自梦中醒来,那绯衣少年不知何时,已站在她面前,正含笑望着她。那双眼睛,正如山猫一般,散发着锐利而贪婪的光芒,仿佛真恨不得一口将她吞入肚子里。
  
  噩梦初醒,灯光闪烁,朱七七也不知这是梦?是真?是幻?只觉满身是汗,已湿透重衣,嘶哑着声音道:“沈浪……沈浪在哪里?”
  
  绯衣少年微微笑道:“谁是沈浪?”
  
  朱七七定了定神,这才知道方才只不过是场噩梦而已,但眼前这景象,却也未见比噩梦好多少。
  
  她身子仍在颤抖,口中厉喝道:“你……你来做什么?”
  
  绯衣少年双目已眯成一线,眯着眼笑道:“我要做什么?你难道猜不出?”
  
  伸出手指,在朱七七苍白的面靥上轻轻地摸起来。
  
  朱七七骇呼道:“你……你……快滚出去。”
  
  绯衣少年涎脸笑道:“我不滚你又能怎样?”
  
  朱七七苍白的面靥,又已变作粉红颜色,颤声道:“你……你敢?”
  
  她口中虽说不敢,其实心里却知道这绯衣少年必定敢的,想到这少年将要对自己做的事,她全身肌肤,都不禁生出了一粒粒悚栗。
  
  哪知绯衣少年却停了手,哈哈大笑道:“我虽是个色鬼,但生平却从未做过强人之事,只要你乖乖地顺从我,我便救你出去如何?”
  
  朱七七咬牙道:“我……我死也不从你。”
  
  绯衣少年道:“我有何不好?你竟愿死也不肯从我……哦,我知道了,你可是嫌我生得太丑?”
  
  朱七七骂道:“不错,像你这样的丑鬼,只有母猪才会喜欢你。”
  
  绯衣少年大笑道:“果然是嫌我生得丑了,好……”
  
  突然转过身子,过了半晌,又自回身笑道:“你再瞧瞧。”
  
  朱七七本想不瞧,却又忍不住那好奇之心,抬眼一望,这一惊又是非同小可——方才那奇丑无比的少年,此刻竟已变作个貌比潘安的美男子。
  
  灯光之下,只见他唇红齿白,修眉朗目,面色白里透红,有如良质美玉,便是那武林中有名的美男子“玉面瑶琴神剑手”徐若愚,比起他来,也要自愧不如。朱七七目定口呆,道:“你……你……”
  
  绯衣少年笑道:“我此刻模样如何?你可愿……”
  
  朱七七大骂道:“妖怪!人妖!你再也休想。”
  
  绯衣少年笑道:“你还是不愿意?……哦,我知道了,你敢情是嫌我这模样生得不够男子气概,好……”
  
  他说话间又自转了个身,再看他时,但见他面如青铜,剑眉虎目,眉宇间英气逼人,果然又由个稍嫌脂粉气重的少年,变作了一个雄赳赳、气昂昂的男儿铁汉,就连说话的话声也跟着变了,只听他抱拳道:“如何?”
  
  朱七七倒抽一口凉气,道:“你……你……休想。”
  
  绯衣少年皱眉道:“还是不肯么……哦,只怕姑娘喜欢的是成熟男子,你嫌我生得太年轻了,好,你再瞧瞧。”
  
  这次他翻转身来,不但颔下多了几缕微须,眉宇神情间也变得成熟已极,果然像个通达世情,对任何女子都能体贴入微的中年男子——这种中年男子的魅力,有时确远比少年男子更能吸引少女。
  
  但朱七七惊讶之余,还是破口大骂。
  
  绯衣少年于是又变成个浓眉大眼、虬髯如铁的莽壮汉子,大声道:“你这女子,再不从俺,俺吃了你。”
  
  这时他不但容貌有如莽汉,就连神情语声也学得惟妙惟肖,朱七七再也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奇妙的易容之术,眼睛都不禁瞧得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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