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星如雨
3 星如雨 (第1/2页)星如雨
哑人原本不是哑人，只是那年洪灾，家中无法生计，便把哑人卖入大户人家换些银子度日。
穷苦孩子，遇到无良父母只有认命的份，死了就算白来世上走一遭，没死，那还得硬挺着过日子。
哑人被卖入那大户人家时已十四岁，那户人家的少爷欲成亲，人手忙不过，才买了哑人算帮忙的份。
那时的哑人是个能开口说话的少年。他在那户人家端差送水，打扫庭院，规规矩矩的做所有大户人家的下人该做的事情。
二十三那年，那户人家的老爷去世，少爷就成了老爷，还有改口唤四岁的小少爷为少爷。
老爷姓冠，少爷名唤冠云。
那年，老爷在书房召见他，问，我有一事要你去办，你可愿去？
哑人跪地，点首，愿。
老爷命人送了酒，道，这有一杯酒，里面放了哑药，你若愿，喝了，也算为你饯行。
哑人看着桌案上那上好的青瓷酒杯，筹措着。
老爷看出他的心中事，又说，你喝了这酒，完成我交于你的事，你家人吃穿行用自是不用再担心。
说着，下人端来一盘白花花的银子。
哑人活了这么久从没见过如此多的银子，哑人想到生病在床的母亲，还有将要出阁的二妹和膝下众多的弟妹。
心一狠，拿了那青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火烧着喉咙，整整烧了哑人整整一夜。
第二日，哑人成了真正的不会说话之人。
老爷交他办的是送一人去云乐，嘱咐，路上不要引起何人注意，到了云乐的朱碧城，自会有人接应你们。
让他送的是一书生，十七、八的模样，名什么，姓什么，哑人也不知晓。
那日的书生站栈桥上的柳下痴痴望了很久，那模样好似在等一个人。
柳絮飞花，红的，白的落在书生发上，肩头，映着月光，亦幻亦境。哑人看着书生，想到了往日说书先生口中一句话：小松岗，月如霜，人如飘絮花亦伤。
哑人原本不明白的文字，在那日，似乎有些懂了。
书生最后还是没有他要等的人。
于是哑人驾着马，带车内的书生驶去城门。
守门人自是之前就打好招呼的，可见他们如此之晚时，也不免抱怨。
哑人赔笑，打着赏钱。
夜空星辰如雨，哑人与书生被送出城门。嘭一声，大门紧闭。
时辰不早，哑人转首望向书生，示意他上马车起程。
书生静立城门口，眉宇失落，似乎心事重重。他就如此遗世独然的立在那边，任那身袍底与袖摆不住地鼓扬、翻飞。
书生的模样，有那么短短一瞬，让哑人，恍惚。
然后，哑人看见那个书生跪在了城门前，朝着皇城的不知何方，叠手于额前，叩首，再叩首，三叩首，起身，再跪，叠手，一叩，再叩，三叩……
哑人虽没读过书，但也知道这是三跪九叩的罗天大礼。
书生站起，哑人以为他要上车，掀了帘，却没有等到书生欲上车的迹象。
“如此星辰，如此夜，为谁风露，立中宵。”书生开始喃喃，却来来回回都是这么一句。
满天的星辰让哑人看的眼花，更显出哑人与书生两人孤单的身影。
都是苦命之人，哑人在心底叹息。
蓦地，又嘲笑自己竟忽然也同文人般，多愁善感起来。
天明之时，书生上车，哑人这才驾马起行。
风餐露宿，颠簸数月，终到了云乐国的都城——朱碧。
书生在那城门一夜，受凉，再加一路颠簸，身体一直不健朗。如今有人接应，哑人自然想让书生好生修养一番。
而来接应之人却不愿，那人道，云乐这届‘醉墨宴’在即，既然丞相都已安排好，自然不能白白浪费了大好时机。
哑人拢眉，瞧着书生，却见书生毫无所谓的模样，淡淡说，无妨，晚生只是偶感风寒。
话才完，一个闭眼，栽倒过去。
接应他们的那人请了朱碧都城的名医，大夫开了方子。
书生带了足够的参片，含入口中，上考场。
当日的秋试，书生金榜题名。
朱笔御点封官，品貌双全的才子。
既然一朝跃过了龙门，便是赐官邸，赏珍宝，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了。
琼楼饮宴，名圆探花，多少达官贵人等着巴结，多少富家名媛等着赠绣品于他。
然而，书生作揖一礼，全数推掉，“晚生愧疚，这副身骨担不起大任。”
皇帝不仅不恼，封书生大学侍郎，让其为云乐大将、瑞王之子——燕笙寒的导师及两年一次‘醉墨宴’的公允人。
既然书生的事已办好，哑人也该回六羽去了。
哑人走的那天，书生来送行，他对哑人作揖，俨然道，哑兄，一路多多保重。
那日秋雨潇潇，哑人一身蓑衣，策马而辞。
哑人回去后，老爷对他加赏，做主配婚，赏银开始一锭一锭的给。哑人舍不得花，全数拿回家。母亲看着，哭哭笑笑。
二十四那年，哑人娶了一村家女子为妻，夫妻二人同在老爷家为奴。
同年，得了两女，为双胞姐妹。
哑人的妻子给二女起名，红花，青柳。二人皆没读过书，但普普通通的名字让二人非常喜欢。
日子清清淡淡的过了八年，哑人见到那名‘醉舞’的女娃是在老爷的四十大寿上。
女娃哭哭啼啼的在少爷的怀中。
哑人从未见少爷如此亲近过谁，所以当其他仆人跑过来拉哑人过去看热闹时，哑人也就从了。
那女娃跟自家的闺女一般大，哑人看着她那般哭的模样，慈心也就出来了。他在心中着急，希望少爷莫要为难那女娃。
少爷果真并未如何为难那女娃，只擦去了她的眼泪，把她交还于女娃的父亲——秦行武将军。
哑人看着，呼出一口气。
回到下院，看见自己的两个女娃此刻正在玩着躲猫猫。想到适才在酒宴上那小小年纪就让众人以惊羡目光对待的女娃儿，哑人苦笑着摇了摇头。
再次见到醉舞，是在一天午后打扫庭院的时候。
那女娃满眼的泪水，跪在少爷面前重重的磕着头，眼中的恐惧显而易见。
哑人看着心疼，可是爱莫能助。只能在夜晚时，在院中默默对着月亮祈祷，希望少爷莫要难为一小小女娃。已听说，秦行武将军战死沙场，少爷又向万岁爷面前要下了这小小女娃儿。
第二日，哑人扫落叶时，见到宫中过来的太傅，然后再见太傅口中气恼着什么离去。
哑人再没见过那名醉舞的小小女娃，据说，太傅破例收她为门生，女娃搬入皇宫去了。
日头过的依旧平静，倒是家中的大女儿红花开始喜欢上舞刀弄枪这些汉子的东西，日日跑着去找护院学习，哑人看着笑想，就这么实实在在的过一生是件很幸福的事情。
桂花将开的时候，换少爷召他入书房。
少爷问他，十二年前你可送过一个名莫茗的书生去云乐？
哑人思考，然后点头。这才知道那书生名唤莫茗。
少爷道，好，你这次再于我送一人去他那边。
哑人不能问为何，也问不出，他放不下家中妻女，但，不能拒绝。
少爷给了他一封信，只吩咐，你到云乐见到莫茗之后，再交于他。
那晚，哑人等在宫门口，等了许久，等出一具尸体。
打开一看，便是足足四年不见，曾在老爷酒宴中才华尽现让人惊艳，曾在少爷面前哭哭蹄蹄，跪着磕头的女娃。
哑人口中堵堵的，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想哭。
抬尸体的人看哑人一眼，面无表情，道，没死呢，愣什么。说着，将没死的尸体往他的马车一放，又拿出一封信对哑人说，太傅说这人醒了再交于她。
哑人把女娃带入一间无人住的小屋，仔细照料。
女娃醒来，转眼瞧着他。
哑人说不出来那是怎样的眼神，好似……好似是一池无比深静的水，未有一丝波澜，又似黑洞一般，有着深不见底的黑暗。
想到两年前女娃那惶恐的哭泣的神情，对比，不禁意的，哑人打了个寒战。
丧父，入宫，太傅门生，诈死，出宫……哑人越想心越寒，慌忙拿出怀中的信，递给她。
女娃接过，看着。
然后，哑人就看见她秀颜略侧，唇线轻扬，笑开。
那笑让哑人感觉有一池的莲花正开于眼前，倾泄了一室的幽香，扑面。
哑人想，女娃长的虽没自家娃儿好看，但那笑起来模样，自家娃儿却是如何都比不上。
真好，她还是会笑。哑人忘了女娃醒来时的眼神，只记得她看信之后的笑颜。
送女娃回秦府，哑人这才发现女娃的家人皆已去世。
哑人又慌又急，不知该用何种表情去面对，眼一瞥，看见女娃如白玉一样无暇的脸上露出了一种不属尘世的澹然，那样云淡风轻。
哑人看着，头顶都冒出汗来。
女娃上山拜忌，哑人等在远处，看着她对着坟墓一拜再拜三拜。
管家在一旁哭诉着什么，她又在交托着管家什么。
最后哑人看见女娃在小小的身影在坟前，起舞。
女娃脚步凌乱，长袖不善舞，她跳的如同自家大女儿耍剑般，滑稽有趣。
哑人眉梢上扬，咧嘴笑，不经意的看到了一人，那人站于不远处，淡色华服，隐隐银色铃纹，发深簪浅，容颜淡然，眼一瞬不瞬的瞧着女娃起舞的模样。
那人正是哑人的少爷，而自家少爷的眼神，让哑人像似读懂了，却又好似，未曾读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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