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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村·消失的村落

黄村·消失的村落 (第2/2页)

随着一群又一群人如蒲公英种子般纷纷飘离村庄,村庄也就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老直至消失。从此以后,村庄仅仅存活在那些飘于另一片土地上生根发芽的蒲公英的记忆深处。
  
  村子里很静,少见人影,尤其是年轻人,更少见十年内建成的房屋。我静静地走着,像行走在一个荒寂的古庙,偶尔听见一两声鸡鸣,遥远得如同在梦中。女儿蹦蹦跳跳,奔向前方矮墙下卧着的大黑狗。我顿时头皮发紧、双腿软麻!那狗竟懒得睁开眼皮,只是有些无奈地掉转了一下嘴巴。我简直怀疑它是否就是一只狗。很难想像,若在十几年前,我们一行人的到来,村里早已是狗叫声连成一片。
  
  迎接我们的大伯热情地端出烟茶瓜子。从他弯曲的身躯,我感受到了他像村庄一样的衰老。或许,他正是这座村庄的缩影。
  
  站在村头,穿过层层碧绿和片片金黄,向东望去,紧依公路两侧,一片林立的黄墙红瓦,那是一个繁盛热闹的集镇,一座曾经的村庄,一座城市的童年,正与身后的村庄形成鲜明的对比。转过身,向西望去,是一座隆起的土丘,土丘上密布着一排排黄土堆垒的坟茔,整齐森然,芳草萋萋。
  
  我想,一座村庄的消失,是不需要太多的注释与记录,如果有,也只是在一群人的记忆中。同样,一座城市的兴起,也是在一群人的记忆中,只不过,维系城市记忆的方式往往要依靠发黄纸页的墨色的文字。坚硬平坦的水泥路面覆盖了一个曾经的村庄,其实,消失的只是一个关于村庄的记忆。或者说,村庄成长为一座城市。城市兴起于村庄,正如当初村庄诞生于荒野,脚下的荒野也许正掩埋着远古的都市。这只是一种替换,一种轮回,城市与村庄的区别只是时间。今天,正在消失的村庄是一座城市的昨天吗?
  
  曾经有着广阔无边原野的美丽村落,因为比邻周遭城市的不断扩展,一点点被围进去,先是一些年轻的孩子,他们先跑掉了,跑进城市,因为那里存在他们无法拒绝的那一切有时代气质的东西,使他们的肉体和心灵同时飞升的东西。他们从内心向外无法抗拒未知和时尚的诱惑,在他们所受的教育和他们所接收的信仰中,城市中心地带仿佛是人生梦想唯一可寄存之所:楼堂馆所,华裳美饰,那些有不同于他们原来生活味道的气息、形态、声音,都有近于理想的让人飞翔的年轻的味道。年老的人,或者被他们的孩子慢慢带进城里定居,或者,因为年迈和疾病死去,成为树林空地中一堆一堆沉默无语的坟茔。房子破旧了,再无人翻新重建,在时光中颓败下去……好像终于完成了守护那一家几辈人白天休息、晚上安眠、不被风吹雨淋的重任。房子一间间空出来,因为没人住了,草也变得更有力量,从房顶上、墙垣上四处长出来,愣头愣脑,像没有人管束的孩子了,披头散发,茫然无际地满世界疯长疯玩。
  
  那一天,我走过一村的院落。也看到一些人,可已经没有人认得一个多年前在此住过的小孩子了。我也是想上半天也忆不起其中任何一个老人或童年玩伴的名姓。太久了,大家彼此在时间中失散,然后也各自老了。在村子正街前面的一条街上,我捉住一个正跑着追一只皮球的小孩,我弯下腰,抱住他的肩膀,好像希望他知道:若干年前,我也在这里追着一只皮球跑来跑去。旁边眯着眼晒太阳的老人,看着我,亦是茫然,不知是哪家回来的孩子。好像在回想,又好像在等我能够自己主动报出名姓。也许一霎那,他也隐约想起当年曾见过这么一个小女孩。然后,他仿佛是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只对我说:孩子,你回来赶上看它这一眼了。这些房子,全要拆掉了,这块地,早被人买走了,过不了几年,它就没有了。那些树,肯定也不要了,那些坟地,也要平掉,已经通知要不迁走,就要原地挖深深埋,地要一律变得溜平。人老归天,猫老归山,这村子,也老了,人老了没样子,它也老得没样子了。
  
  那一霎那,心里忽然于时光有了无限不舍和感伤。
  
  土地、童年、故乡,它们到底是我们生命中的什么?生活日新月异,每一天都将比前一天更灿烂和美好。在一些安静的黄昏,我也希望有一个人,终于看到了我这些文字,他把它们放在枕边,让它们陪伴自己过一些长夜。在我们寂寞的成年时光中,那曾经存在但又消失的一条河流或者一个村庄,相信它们都会回来,只是可能换了一个姓名。那存在过的一些事物,消失也就消失了,不必记得太深。
  
  现在,当我写这些字的时候,写到这片我童年时代住过的村庄的时候,我面前全是秋天的景象:成垛的金色的玉米、成垛的金色的麦子,成片的金色的稻田,一亩一亩地排过去,稻穗沉得快弯到地上了,孕期已深的母亲的样子,好像我的亲人都还才从那稻田里除草归来。然后,他们中的一些人老了,死了,埋在那,那土里有亲人血肉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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