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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哥哥

第十章 哥哥 (第2/2页)

有一天,他让我背他出去,让我把他背到村口那棵细叶榕下。我们肩膀挨着肩膀坐在细叶榕浓重的阴影和芬芳里,一齐望着那条通向外面世界的灰蒙蒙的公路。我问哥哥,你这次回来什么时候走?哥哥微笑着说,不走了。
  
  他的声音很轻,平静而安详,像灰色的尘埃一样飘散。后来,不知怎么起的头,哥哥像一个口无遮拦的小孩子,向我讲起许许多多过去的事,无论是我们共同经历的,还是他独自经历的,总有很多让我无法想象,我就如同面对水底的一个影子,看着他从水底渐渐升起,逐渐对它建立起全面的认知。
  
  谈到那栋永远消失在六年前的黑房子,是很后来的事了。我说,火神跟我说过,他在那儿见过罂粟花,罂粟花是红色的,开起来像碗一样,在阳光下一大片一大片的,很漂亮。这时候,哥哥开始剧烈地颤抖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跟电视里的吸毒者一样颤抖,他似乎冷得不行了。
  
  一个多月后,哥哥才安静地死去。
  
  高三结束那个假期,妈妈有一次和我坐在村口细叶榕的阴影里。她望着远处荷花盛开的池塘说,你妹妹就死在那儿,她是去追鹦鹉才淹死的。事后,奶奶曾说,她生来就是要飞的,她在这世上待不住。妈妈木木地望着荷塘,荷叶的大片浓稠的绿色在阳光里翻动,时而被稀释开,时而又愈加浓烈地聚拢来,在她眼球上留下抹不掉的暗点。暗点迟滞地移动着。她又说,你哥哥死前常常坐在这儿,他死的时候就像睡着了。她说话的时候并不看我,她只是说给自己听。又停了好一会儿,她说,不知道怎么了,这日子一下子就不见了。她抬头望着天上缓缓飘过的云,再也不说话了。
  
  十多年前,李惠云年纪轻轻,她穿一件蓝底碎花衣服,在院子里生机勃勃地走动。她的三个孩子在阳光下玩耍。丈夫来信说,今年不回来过年了。这个消息多少让她感到沮丧。幸好还有让她兴奋的事情:丈夫寄回了一千块钱。
  
  那年头,这实在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她从小到大,还没独立支配过这么多钱。她已经把钱取回来了,此刻,那一千块钱用一块跟衣服相同的蓝碎花布料包裹着,塞在衣橱里。她在院子中走了一圈,想来想去,终于走到三个孩子面前,神秘而兴奋地对他们说,你们跟我进来。她在三个孩子身后关上门,拉亮灯,拿出那包钱,打开来,把百元钞票一张一张铺在床上,白色的床单上就开了一地艳丽的牡丹。她忍不住笑着说,没见过这么多钱吧?
  
  三个孩子早已看傻了眼,在床上翻跟头,把钱像树叶子一样扔起来。李惠云对此并不阻挠。她微笑着,看着钱落下,盖在三个孩子身上。这么闹了一阵,她心里那股冲动的感情才多少平复了些,收钱的时候,却发现钱少了一张。
  
  李惠云找了两遍,把床上的铺盖和被子都翻遍了,仍然没找到。她又数了一遍,看看三个孩子,三个孩子脸上都现出了紧张的神色。李惠云说,你们别动,我再找找。这时候,刘家木的心都快跳出来了。那张钱此刻就坐在他的屁股底下,跟一块烧红的烙铁差不多,他感到自己时刻会被烫得大吼一声跳起来。他强抑着紧张,说,钱说不定掉到床下去了。李惠云拍拍脑袋,说所有地方都找了,竟把这儿忘了。当她趴下身子,到黑洞洞的床下乱摸的一瞬间,刘家木慌忙把钱塞进身后的铺盖里,他抬起头来,看见我和刘家雪瞪大眼睛瞅着他,他脸上一红,没事人似的昂起了头。
  
  李惠云让我们一个一个下来,她将我们的身子摸了一遍,一无所获后,再次扑向床上的被褥,扫雷一样,细心地搜遍了床上的每一个角落,找出了一件件丢失多日的小东西后,终于找到了那张钱。她捏着钱,又打量了我们一遍,没再说什么。我看到她把钱小心翼翼地包好,塞进了衣橱深处。
  
  那年春节,李惠云带我们到外婆家过。姑妈给我们三兄妹每人十块压岁钱。一转身,李惠云就对我们说,你们把钱给我,我替你们保管。我绷着脸,刘家雪噘着嘴,但我们还是伸出手,将早已汗湿的钱交给了李惠云。
  
  刘家木没这样,他捏着钱的手紧紧揣在衣兜里,装作看别处。
  
  李惠云把手伸到他面前,微笑着说,把钱给我,我替你保管。刘家木忽然转过头来,尖声尖气地说,你保管那一千块就够了,我的钱我自己保管。李惠云的手给蜇了一下,愣在那儿。她说你再说一遍,那时刘家木似乎害怕了,但他还是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没想到的是,李惠云哭了。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你们大了,忘了我为你们吃了多少苦了,现在就要跟我划清界限了。你说说,你吃错药中毒那年,我跟你爸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钱?你又说说,你平日里吃饭穿衣,我们又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钱?你算算看,你浑身上下什么东西不是我和你爸买的?要划清界限你就要光屁股……李惠云把我和刘家雪吓坏了,刘家木也似乎吓坏了,他不知所措地绞着手,脸上翻起尴尬的潮红。我们束手无策地看着李惠云,刘家雪也开始哭了。
  
  刘家雪一哭,李惠云就不哭了,她把刘家雪抱在怀里,说你别哭,妈知道你不是那种白眼狼。
  
  那天晚上,睡在外婆家的楼上。没有床,四个人都睡地铺。李惠云搂着刘家雪睡在最当边,刘家木睡在另一边,我睡当中。大半夜了,李惠云仍絮絮地对刘家雪说,你们把钱给我,我会替你们好好保管的,你们不像那些白眼狼,没有一点儿良心,这辈子我是不指望那种人了,你们两兄妹一定要给妈争口气。
  
  十来岁的刘家木直挺挺地躺在冷硬的地板上.房间无遮无拦,稍一抬头,即看见远处翻滚着雾气的空旷田野。
  
  月光射进来,湿淋淋的一大片,远远的狗吠一声长一声短递进来,也是湿淋淋的。大半夜了,我看到刘家木还望着屋外。
  
  第二天回去路上,经过县城,李惠云在冷饮店给我和刘家雪一人买了一个冰淇淋。李惠云看都没看刘家木一眼,就跟没这人似的。她对喜笑颜开的我和刘家雪说,你们要记着,不单有吃的时候要记得我,没吃的时候也要记得我。刘家木仿佛一个灰色的影子,默无声息地跟在妈妈和弟弟妹妹的欢乐后面。
  
  刘家木最终没能承受住李惠云的压力。
  
  一天早上起床,他不声不响地把那张捏了一宿的十块钱放在桌上,背上书包上学去了。
  
  ——多年以后,哥哥在细叶榕树下和我谈起这个晚上时说,他几乎没睡着,他不知道用这十块钱买什么,仅仅只是想要这十块钱。有十块钱放着,会让他觉得特别了不起。可这十块钱把他在家里孤立起来了。他那小小的脑袋经过艰难的思考,不得不把这十块钱交出来。
  
  那天是刘家木调的闹铃,走出家门,我才发现比往日早了许多,星星冷硬地嵌满天空,空无一人的路在稀薄的星光下恍若一条白茫茫的冻结的河。
  
  我们走在路上,一句话没说。
  
  路上静悄悄的,我们沿着路边的草皮走,冬日的草尖结了霜,在脚下发出轻微的脆响。雾气细雨一般打湿了我们的头发。刘家木不像往常那么一路仰望天上的繁星,他低垂着头,让双脚犁头一样穿过湿漉、冰冷的草丛。
  
  我们到学校后,发现一个人没有。
  
  我们穿过白天充满欢笑的矮蜡柏树丛,一起来到我的教室前,费了好大力气弄开了一扇窗子,我们先后越窗而入。
  
  在我的记忆中,这是我和哥哥唯一一次在学校里待得如此之近。
  
  我们不断碰到桌椅,巨大而突兀的碰撞声令我们胆战心惊,又给我们带来些许安慰。教室里的灯只有到早读时才会亮,哥哥笼着火柴头小小的火苗,找到墙上的灯绳,塔塔拉了两下,颓然放弃了。火柴是哥哥随身带的。
  
  在寒冷的冬天,有些村里的孩子衣兜里会揣两件东西:火柴和海绵一样柔软轻巧的朽木块。实在冷不过了,就用火柴点燃朽木块笼在手心取暖。这种朽木块易燃、耐烧,发出的火光非常温暖,不用了,轻轻一吹,下次可以再用,不过,数量不多,因为这样的朽木块一定是木质非常坚硬的树,但这样的树很少枯朽。我知道哥哥一年到头寻找,也没找到几块,我想此刻他衣兜里也只有一块。
  
  哥哥又擦亮几根火柴,我们总算找到我的位子坐下。我看到火苗融化在黑暗里,哥哥手中的火柴剩下一根通红的小豆芽,豆芽的顶端渐渐变黑,黑暗迅速蔓延到哥哥指尖。我注意到哥哥盯着火柴梗的眼睛仍在黑暗里红了一会儿,也渐渐暗下去了。哥哥没再擦火柴,火柴没剩几根了。我看到他紧一紧嘴唇,手伸进衣兜,我心里一动,果然,哥哥掏出了差不多有拳头那么大一块朽木。哥哥很小心地把朽木掰开,选了尖尖一片。擦了一根火柴,仿佛黑暗的岩石上突地迸出一朵花,花火挨近朽木,洁白的朽木颜色变黄、变黑,无声地冒出火来了,恰似木桩头上钻出的一茎红色的嫩芽。我们冻僵的手笼住火苗,看到手的边沿漾着一圈暖色,嘴角浮上笑来。
  
  当妈妈来到学校时,我们正大声唱着歌,连会唱一两句的歌都唱完了,那时候与其说我们在唱歌,不如说在啦啦啦乱叫。
  
  朽木块烧完了,我先是把自己的一本黄裱纸做的草稿本烧了,我打算接着烧自己的作业本时,被哥哥挡住了,哥哥就从同学们的桌洞里搜出不少草稿本和写完的作业本。我们看到妈妈突然出现在窗外,着实吓了一跳。一顿打是免不了了,我们想。但妈妈对我们连一句责骂的话都没有,我们看到她紧绷绷的脸松开了,眼角浮上笑。她抚着胸口说,你们吓死我了,怎么起这么早!
  
  妈妈带着我们敲开学校门口还未开门的包子铺,对里面一脸诧异的的女人说,给他们兄弟俩一人一个包子。
  
  这是我们唯一一次在小学吃到包子,那之前,我和哥哥一直对这个小小的包子铺充满不切实际的幻想。看着我们狼吞虎咽,妈妈又像笑,又像哭地说,慢点儿,吃完了再给你们买。可我们每人吃了一个包子,肚子就鼓起来了。我们只好摸摸肚子,无奈地看一眼热气腾腾的笼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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