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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再见

江湖再见 (第1/2页)

这招呼声,这熟悉的语调,不正是六万的声音吗?
  
  这小鸟儿今日飞去四海酒肆一趟,不意竟将六万的声音模仿得一般无二,可见真不是一般的俗鸟。
  
  他在正堂的长桌前兀自寻了张椅子坐下,身后便是开窗,窗外只有一片黑黢黢罢了。
  
  屋中鸟影穿梭,但都很守序的,从不在屋内留下粪便,也从不在里头饮食,只是免不了有些呱噪。
  
  他把手指放在桌上轻弹着,若有所思地等着宋老怪前来。
  
  在一记沉重的咳嗽以后,连接后院的布幔被揭成,一个佝楼的身影徐徐步出,一头鹤发,但满面红光,正是宋老怪来了。
  
  老怪望了望停在他肩上的雪鹆,笑着说道:“此物与你甚投缘。”
  
  冯无病微微一笑,无话可答。
  
  宋老怪径直走向廊边,提起炽烫的水壶,又慢吞吞地走回桌边,将茶壶一浇,暖好盅,沏了两杯黄金的茶汤,一杯递了过来,一杯自用。
  
  冯无病握起茶盅,闻到一股滚烫的竹香。
  
  啜了一口,提神醒脑,入喉甘香,自知不是寻常之物,就免不住将之全喝空了。
  
  宋老怪续盅时,缓缓发话道:“只怕你已经听说了,恍容里最近有些异动。”声音沙哑,好像垂死之人。
  
  果然是为了这事。冯无病点点头,“我已经派手下去查看了。”
  
  “查到了什么?”宋老怪的眼里流出奇异的光,充满了蛊惑与期待。
  
  冯无病摇摇头,“还不知道,宋老今夜召我前来,也是为了这事?”
  
  “出大事了。”宋老定定地望着冯无病,一句一字地说。
  
  冯无病眉间一蹙,身子向前一倾,十分警觉地问:“愿闻其详。”
  
  “抱歉了,关于这件事,老朽并不能多说什么,只怕惹祸上身,望你体谅。”声音依旧很慢很哑,而且还充满了歉意。
  
  冯无病点点头,肩头一松,坐了回去。
  
  “但老朽蒙你关照多年,也绝非忘恩负义之徒,”宋老怪顿住,从又长又大的袍袖内抽出一幅尺长的画卷,递给了他,又交代:“回去再看吧。”
  
  冯无病一边点头一边将画放入袖中,眼前心里,皆疑虑重重。
  
  带着这样的疑虑,再好的茶入了口,也失了它原有的滋味,第三盅下肚后,他即起身拱手告辞,身体比来时暖和、清醒多了。
  
  “真是好茶!”临了,他不忘称赞。
  
  宋老怪捋了捋发黄的胡须,紧紧拧着眉头,又提醒他道:“务必多加小心。”
  
  他一笑置之,竟自离开。
  
  提及恍容里,比起“丧事一条街”,还有个更为吓人的别名,叫“无归路”。
  
  那是中京城最黑暗、最隐蔽、最诡异的所在,各种来历不明的赃物、闻所未闻的稀奇宝物,异宠,不善的巫术,人命交易,甚至美人与小孩……所谓凡人绝不涉猎,涉猎者绝非凡人。
  
  早些年,中京府曾一直将这里视为眼中钉,可每回突袭拿人总是扑空,渐渐也就厌弃了和那班神龙见首不尾的贩子纠缠不清。
  
  虽说这里的交易见不得天,到底没有造成直接的灾难,外界的人再好奇,可没有合适的门路,是很难进入那里的,冯无病安插在城中探子不计其数,可以说对中京城中每个大户人家发生的事都了若直掌,却惟独渗透不到这里边。
  
  多年来,他便一直将这地方视为心中隐患,如今果然出事,总有些没底。
  
  思忖到这儿时,四海酒肆已经在他的脚下了,翩翩落下,如同一片哀叶,花树将他的身影掩去一半。
  
  一片宽大的黑影从透着人声与光亮的内堂内跑出来,边跑边叫:“东家,你可回来了,出事了!”
  
  五万出事了。
  
  他听完六万的话,便急忙跃窗,一下钻进五万的房间,用了最短的时间,来到旧木床边。
  
  床上的人已经庵庵一息,浑身高烧袭人,口里陆陆续续蹦着几个重复的字眼,满有煞白,唇边已无血色。
  
  可奇怪的事,五万浑身不见外伤,号过脉象,也不像是中了歹毒的内和伤,静心潜查,才发现正有一股异力不停流转于他周身脉络,在各大穴位之间横冲直撞,显然这就是为祸的原因了。
  
  “估计是蛊毒,”他转着与六万交代:“取一坛烈酒,再取一柄干净小刀来。”言已,他自己也急匆匆地走向门外。
  
  “东家是要……”六万着急地叫住了他。
  
  他回首,强压着起伏的心绪,还算镇定地说道:“放血施咒,或还有救。”
  
  当他从自己房中取来银龟罗子时,六万早就候在屋中。
  
  走到床边,割开五万已经变冷发硬还隐约透紫的手腕,汩汩黑血登时带着恶息喷痛出来。
  
  好歹毒的蛊!他心里寻思,血之所以显现黑色,是因为血里已经长满了微小的黑色蛊虫丝,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活血污染至此,可见这些小虫丝的繁殖能力有多强。
  
  养蛊,也是炼炁师钻研的领域之一,好的蛊虫可助人治病疗伤,恶的害人于无形。
  
  五万的身手,虽算不上顶尖,但想要伤他至此,也并不容易。“看来恍容里那地方,一定高手如云。”他一边说着,一边将第三枚药丸取出,寒进了他口中。
  
  六万担忧地候在一边。
  
  不过多时,五万发出一声痛吟,缓缓睁开眼睛,又休息半刻,精气回转,面庞上渐渐有了血色。
  
  “多谢东家。”五万捧着胸口,十分费力地说。
  
  “你为我受累,不必客气。”
  
  冯无病为他把过脉象,自知已无大碍,心中的大石总算放下。
  
  五万又调息了一阵,接着便将自己去恍容里的前后经过详细说了。
  
  冯无病听罢,心中又惊又怕,沉吟半刻后,主动对面前的兄弟说道:“兹事危急,还是我亲自去一趟吧。”
  
  六万有些担忧地拉住他的手,“东家何必亲自涉险,让小的去!”
  
  六万白莽莽一条大汉,体壮声粗,可心思却是最为细腻的。
  
  他微微一笑,摇摇头,“不必担忧,我自有法子。”
  
  “但圣主立有规矩,你若擅自离开四海酒肆,不怕受责罚吗?”
  
  “且顾不得那么多了,”他长身而起,心中因着对圣主立下的规矩有所顾忌而格外沉重,脸上却是一派平静,“你们不用担心,把家看好,等我回来。”
  
  移时,回了自己房间,摊开了宋老怪送的画卷,借桌上的羊角灯光,开始细窥究竟。
  
  恍容里之所以叫这名字,是因为那地方背靠着一个完美的天堑,一条幽深的恍河,隔着两片巨大的断壁,悬崖下边原本深不见处,此际,在宋老怪赠给他的画中,峭壁之上,陡然陡然多出一条神秘莫测的栈道,蜿蜒崎岖,一直深向尽对,河中一块巨大的石头上,趴着一只仰脸探天的大鼋,身背披满了绿苔,看上去足足可媲古庙的大钟,令人光是视之便心生胆寒。
  
  在恍河的另一边,那光滑、潮湿、神秘的彼岸,还站着一位神秘的男子,身着蓝衣,眼里却散着瘆人的幽碧绿光,活着生长于暗处的毒株,野蛮,不讲道理,又充满危险。
  
  冯无病看完这画,心中有种说不出填闷与难受,默然于心底滋生的巨大的不安感像一只无形大手紧紧攫着他喉咙。
  
  “怎么会这样巧?”他暗中寻思,“五万在恍容里受了伤,宋老怪此画亦明显指向那里,难道那地方果然出了什么变故?”
  
  此时天色已经渐明,他一夜未睡,感到神思昏昏,脑袋发沉,便匆匆宽了衣袍上床休息。
  
  次日入夜,他早已换上一身粗布旧衣,把笨重的石膏缠在小腿上,扮作一个瘸子,拄着拐杖,艰难地步上去往恍容里的小路。
  
  出门前,六万和他照了一面,一见到他这副打扮,怃然呆了一下,半晌才恍过神来,蹙起眉头,颇为担心地说道:“东家可以提防一些。”
  
  他点点头,拧开手中的酒葫芦,刻意洒满全身,什么都没说,就自后门走了出去。
  
  一路上他自格外留心,无论风吹草动都相当谨慎,就在将要迈进恍容里时,碎石路上突然传来一阵十分着急的脚步声,猛一回头,来的是位身穿黄袍的道人。
  
  这道人又高又瘦,后背插着一根发黄的拂尘,脸上、身上沾满黄泥,凑近一看,脖根与颊边全是污垢,一副久未洗沐的模样。
  
  冯无病本是极好干净之人,但在驻宋四海酒肆之前,他曾随军出征,过过几年艰难日子,也曾连贯几个月不洗不沐,对于人身上那种久汗积臭早就习以为常。
  
  道人最后停在他身畔,左手指了他,右手指向恍容里街道,目光里透着疑惑,口口“呀呀”有音。
  
  冯无病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道人是个哑巴。
  
  连忙点点头,“是,我也是去赴会的。”
  
  关于“赴会”一词,是五万给也捎回来的线索,他也只是依稀偷听到的说法,至于到底赴得是什么会,尚来不及打听,就受了伤。
  
  道人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忽地将长手伸出,一把夹住的身子,将他挟在自己的腑下,莽莽冲冲向前奔去。
  
  明明他身量不小,可是被道人一路挟在腑下急走,就好像一只被母鸡护在身下的雏物,脚底下渐渐空了,开始像踏在一团败絮之上,后面便腾空而行,心中纳罕其人轻功真是不俗。
  
  概是对方可怜他“不利于行”,才特意要携他一程,不意竟使他生出几分惭愧之心。
  
  二人奔行一阵,移时便到了恍河边,天堑垂眼可望。
  
  现下河岸上已经站了一阵长长队伍,或瞎或残,全是身患残疾之辈。
  
  人数众多之下,却不拥不挤,和气平静地等待步上栈道,各人脸上的模样,像是去向神秘的朝圣之路,不禁使冯无病心头一阵惶惑。
  
  哑道将他稳稳放在平路上,他站定后朝对方施了一礼,很是客气地说道:“多谢兄弟!”
  
  哑道脸上一红,客气地拍了拍胸脯,显出一副古道热肠的模样。
  
  他手上虽然掌握了一些五万打听来的线索,可是尚且不知对方深浅,不明就里之下,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只能暗暗留意四下之人,想从大家的口风里探听几缕有用的线索。
  
  一个头顶载着老虎帽的小孩子突然地从后边冲出来,擦过他的拐杖,差点叫他漏馅,还好在他及时回神,故意使身体向边上一偏,眼看就要栽倒之时,那名哑道搀住了他。
  
  他正要回身称谢,一个恼火的声音传来:“臭子,你作死吗?还不回来扶公公!”
  
  探眼一望,一位衣着干净的瞎子,正缓缓向队伍走进,这人手里举着一根探路的竹杆,竹杆不停点地,发出“笃笃笃”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急躁。
  
  冯无病此时才说道:“多谢。”
  
  哑道不以为意地摆摆手,眼里直直望着瞎子,目光中流露出几点担忧。
  
  冯无病望着他,不禁心道:“这人虽是残废,倒是才有心地纯良,不知来历干不干净,如果可以,带他到圣主面前,也加入我们一行,倒也算一桩美事。”
  
  但这不过只是他一厢情愿,兀自瞎想了一会儿,又开始细细留意起四下。
  
  队伍在缓慢地向前挪动,无人攀谈更多,除过那个小孩莽莽撞撞朝前边挤,造成一阵阵的埋怨。
  
  不过多时,骚动折了回来,那个叫霍儿的小鬼头在险些再次扑倒冯无病后,一下子扑到竹杖老翁的身上,紧紧挽住了他的手臂,“公公,一共三百二十三人,我都数清楚了。”他边喘着气边说。
  
  竹杖老翁一把揪起霍儿的耳朵尖,厉害地骂道:“谁让你去数了?谁要你自作主张,擅自离开的?这边上就是浑浑河水,你不怕我会落下去吗?”
  
  “哎哟~哎哟~公公饶了我吧,公公,是我错了,下回再也不敢了!”霍儿叫唤起来,显得可怜巴巴,引得人群频频回头,但竹杖老翁既然目已失明,又岂能感知到这些,手指一转,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小鬼的耳朵拧下来,就连冯无病看了都有了过意不去,想要出手帮忙。
  
  恰在此时,哑道人一手握住老翁的腕子,重重一捏,他一身淡黄色的胺脏黄袍,在这雾气森森的诡秘幽夜里本就淡得如同一缕焦烟,又因为他好路见不平的心性,使冯无病一恍觉得这人莫不是大罗金仙所化,一时心折不已。
  
  “呀!”竹杖老翁且因吃痛,当即放了小孩,同时痛骂道:“是谁这么不开眼,欺负一个没了眼的老头儿!”
  
  哑道见他撒手,这才撒手,“呜呜哇哇”的说了一串,大约是在斥责老翁不该如此虐待这小孩。
  
  可惜语不成语,调不成调,到头来,只换得竹杖老翁一声轻蔑至极的冷笑,“原来也是个不全人,这小子是我花五两白银从牙子手中买来的,这辈子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我想打就打,想骂就骂,用不着你一介外人多管闲事!”
  
  小孩望着哑道,脸上明显一怔,过后听到老翁的话,情不自禁流下泪来,但他流泪时故意隐瞒了动静,使得竹杖老翁没有觉察。
  
  冯无病看着他轻悄悄地将眼泪吞进肚子里的凄苦模样,心里一时酸梦,好像自己也成了那个没人疼没人教的孩子。
  
  转念一想,就凭自己在中京都布下的眼线,日后想要找出这对主仆并不难,只消花些银钱,便可以将这孩子赎出来,想到这儿,才稍稍宽慰一些。
  
  约摸半盏茶后,冯无病才终于踏上那条新修的、又窄又长的栈道,走在上头,只听板块摇曳,“咯吱”作响,而转头一望,脚下便是万丈深渊与长年不日天日,始终鬼气萦绕的恍河,心里一时紧张起来,对脚下的跟,只能更加小心应付。
  
  真不知道这些残疾之人涉入这种险境是要做什么,栈道边虽有扶手,却粗糙潦草的很,万一一个不慎,失足坠下去,岂不得不尝失。
  
  “公公小心,”身后传来霍儿稚嫩的声音:“这木板有些滑,不好走。”
  
  “嗯。”明明霍儿是好心提醒,老翁却也只是潦草答应。
  
  终于走完长长的栈道,绕到了山壁的至北处,只觉得四下更阴更冷更加湿冷难耐了。
  
  抬头一望,冯无病不觉被面前所见的光景吓得心头一凛。不知是谁,居然在这等寸草不生的地方凿出了一个巨大的石洞,而且此洞入口窄,内里宽,深得不可见尽头,再朝洞壁上看,处处都是人工砸凿的痕迹,要凿出这么大的地方,必定极其耗人耗时耗力,但他身居四海酒肆,自认中京大小事无一不知,却对此处的动静毫不知情,这才晓得,天大地大,总有人之眼目无法触及之处。
  
  心中正有所感慨时,身子绕过一截拦路的屏风,缓缓步进一个巨大的深黑的石殿,殿中已经坐着乌涣涣好些人,上首的方位,搁着一块高高突起的巨大磐石,石上披着一张白虎皮,老虎无神但忧患的眼神若有似有地盯着殿中芸芸众人,光是对之对视,便使人生出一股莫名的寒意。
  
  他们四人是最后进入殿中的,只得跟着坐在众人后头,殿中四角分别点着一盏巨大羊角大灯,灯光明亮刺眼,烟罩中不住有青烟发出,仔细嗅闻,居然带有点点沉香味。
  
  直到此时此刻,冯无病天衣无缝地混进这个地方,混到这些身患残疾的人中间,却仍然不知道自己混进来的目的是什么?“大会”是这些?这是默默期待,一脸敬虔的可怜人们到底是在等谁?
  
  但有一点,既来之则安之,不管是何龙潭虎穴,他既然来了,都只有硬闯到底,绝不会临阵脱逃,再说,凭他的身手,料也没那么容易着谁的道。
  
  过了一会儿,一只蝙蝠突然飞入洞中,结果东撞西撞,好像全然没有方向,最终一头栽倒在地上,撞得头肿嘴歪,抽搐几下,也就死了。
  
  冯无病借由感应到这洞的方位颇为诡异,方才他随着众人进洞,通行过那些弯弯绕绕的小路,早就不记得东南西北了,正心有所思,一道奇香突然自左首位飘然发出,他一抬头,却见一位身着华贵、长脸尖腮,眉长插鬓,神色妖艳的男子不动声色地飞落到磐石上的白虎皮上。
  
  他刚一落脚,原本静谧的四下,顿时嘈杂不已。
  
  妖艳男子摆了摆手,四下顿时静了。
  
  左首位的布幔此时又被缓缓掀开,缓缓步出一个面色红润,气淡神闲的老翁,衣着布料,所用所戴,与妖艳男子都十分相似,加之二人眉宇间隐隐有相似之处,明显带有血亲之故,至于究竟是不是父子,就不得而知了。
  
  惟一叫冯无病有些放心不下的是,后头缓缓步上来的这位老者腰畔上,居然挂着一个轴玉所雕的玉龟,这不禁让他联想到了宋老怪送他的画中所画的那只巨鼋。
  
  老者直到磐石旁边,双手负后,稳当而立。
  
  磐石上身量奇长的那位妖艳男子开了口:“大以继明照于四方,今问某浚恒来此,得蒙各位恩待,愿恩泽广惠,普贤众生,凡有疾苦难过之人,皆可上前诉说苦情,问某自当竭尽全力,排忧解难。”
  
  他说话的声音又嘹又亮,传播得格外远,加之洞中安静,所以就连每句话停顿时的喘息,都能清晰地传进冯无病的耳中。
  
  “这位南方天师真有这么神?”就在不远处,一个垂老嘶哑的声音传到了冯无病耳中,侧耳细听,边上另有一人说道:“听说他是九墟洞府人,想来自然有神力。”
  
  “九墟洞是什么洞?那是什么地方?”
  
  “哼,你这老儿真是孤陋寡闻,连大名鼎鼎的圣主都不知道,听说圣主无所不知无所不会,却一直神秘莫测。”
  
  “无所不知,无所不会,那就是天上的菩萨显活吗?……那,那她究竟是干什么的?为何我此前从未听到这个名号。”
  
  “唔,这么说吧,她就是个做生意的。”
  
  “做生意……哎,我还只当是个活菩萨呢,原来也不是为利所趋的商流之辈。”
  
  “圣主绝非商流,更不曾为利所趋!”当面听到那样的混账话,冯无病心头一时生出好大的不痛快,可是碍于局势,又不好发作,只是静静将这话咽进肚里,独自一个静静忍了。
  
  气完这头,再抬眼望向磐石上所站之人,心中的火气顿时更蹿一头。
  
  偏生这个一看就不是好东西的人,居然还敢假称自己是九墟之人,洞府内哪位英雄豪杰他不曾见过,哪个不是顶天立地光风霁月的好汉(这会儿他脑门一热,只顾气恼,一时想入神了,事后追悔,其实洞府之中,也并不是每位的来历都是光风霁月,令人无可指摘的,比如行事乖癖的猫少与不择手段的陶忍冬,就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
  
  他心中之气盛,只要轻轻一点,估计立马就连将这个空气滞涩的洞穴点着,就在此时,一旁的霍儿突然推了他一把,“叔叔,你的脸为何这样紫?”
  
  “咳咳!”他连忙俯下身子,猛猛地呛了两声,故作艰难地告诉这孩子:“无妨,这里头气薄,我有些喘不过气罢了。”
  
  霍儿点点头,这才放心了些。
  
  闻他此言,哑道立马朝他投来一个关怀问询的目光。
  
  就在这儿,一道清靓的身影忽然颤颤巍巍的站走,然后伸出双手,无助地向前摸索着,摸了一会儿,才凑到磐石跟前,当众跪下,冲白虎皮上的人哭诉喊道:“还望天师能够开恩医治小女双眼!”
  
  声音那样恳切着急,使得四下一静,冯无病定眼一瞧,可不正是失踪多日的那个盲琴女吗?
  
  “原来她是听信了这妖人的鬼话,到此等候来了。”冯无病想到如此,轻轻叹了口气。
  
  又想,这姑姑孤苦伶仃,半生漂泊,暗中不知吃了多少人世的苦薄寒凉,总算得知自己能一线机会复见光明,自然不肯轻易错过。
  
  “你是瞎子,”那妖人定眼将她一瞧,浑声说道:“所求的,一定是为了这双累你一生的眼睛吧?”
  
  盲女将头重重地叩在地上,叩得甚至都出了回响声,可见其情之深,其情之切,冯无病心中莫名感到心疼不已。
  
  叩了足足八下,妖人才说:“好了,够了,你只管将心中的愿望说出来吧。”
  
  “是,小女亲耳听过天师的许多神迹,知道天师能为实真非假,能叫哑巴重新开口,能叫跛子重新走路,能叫瞎子复见光明,如今只有薄银一百零八银,是小女子沿街卖艺多年,积攒来的一点积蓄,望天师可以成全小女的心意,助小女恢复光明。”
  
  当亲眼瞧见那盲女将一包银子从怀中取出,摊开来,呈放在只有她自己看不到的位置时,四下又是一片哗然。
  
  “我认得她,”人群中突然冒出一个粗鲁的声音,“我可以为她作证,她这些日子都在四海酒肆跟前卖艺乞讨,所过生活,实在是十分凄苦。”
  
  “对,我好像也见过她。”
  
  “是了,是了。”
  
  人群里作证的人越来越来。
  
  妖人见到银两后,嘴角微微向上翘了翘,却没完完全全地笑出来,而是很会隐藏地说道:“哦,你双目失明,又无所依,日子定然很不好过,这银两,当真甘心实意全数奉献出来吗?”
  
  “是!小女一片诚心,万望天师能哆成全!想这些年,自我眼瞎后,所受苦有如犁田之牲,所担惊有如笼中之畜,外人予我要骂便骂要打便打,我在世间又飘零无依,有时真想一了百了。若是天师肯将奇迹降下给我,使我重新见到这个世界,哪怕一日,我也心甘情愿。”
  
  冯无病听得一怔。
  
  依他白日所见光景,这盲女虽身有不便,却是自尊自清,与外人从不多说身世苦楚,看上去一副超然处世的模样,没想到内心竟是如此苦大愁深,看到她平日示人的那面达观开脱不过全是假的,可她真实的内心深处,对光明一定是极度渴望的,才会不惜拿出所有的积蓄放心一搏。
  
  这当儿,那妖人又说道:“这世间有一等人,吝钱到不肯治病,冬天不愿生炉火,夏天不肯买蒲扇,遑论使钱助人,这样的钱财累积到最后,他却半个子都带不走,却因所积福薄业深,报应到儿子子孙头上,使得家门不幸,虽积有千金,却是散如散沙。钱财等事,易来易散,人生一世,实不必太过在意留心,你一介目盲之人,今懂得用这些易散之物,换一生光明前程,换回在人前人后昂首阔步的尊严,实在不能不说是有大智大福的。好罢,见你心诚如则,我亦不好再多推唐——上前一步!”
  
  天师说完这话,四下里,顿时传开一阵窸窸窣窣,大家全都兴奋地伸长脖子,哆着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妖人的手。
  
  就连冯无病也因为好奇,一进忘情,紧张地盯着盲女的背景,他心里直犯嘀咕,实在吃不透这位神态邪里邪气,举止轻浮,又故作神秘的“天师”到底要如何当着众目睽睽的面帮盲女实现她多年所愿?
  
  只见得那妖人左手在右手袖中一掏,摸出一把银制的小刀,抽开刀鞘,露出明显显的窄刃,几乎只有一片柳片的大小,刃身晃眼,照舀着他挂在前襟的七彩宝石璎珞,显然熠熠生辉,使人挪不到双目。
  
  银光一闪,在很短很快的时间内,妖人横挥银刀,削过盲目的双眼,盲女本来站在定定的,因她目盲,即使刀刃就在眼前,也根本觉察不到,何况她对天师满怀信任,又岂能猜到他竟会出手割伤自己呢?
  
  这刀下去,立时腥血迸溅,但妖人及一侧身,倒是很灵巧地躲了过去。
  
  盲女捧着双瞎嚎啕大哭不止,声音刮耳挠心,十分瘆人,听得在场之人无不胆寒,四下登时议论纷纷。
  
  冯无病差一点就心难捺,就要冲上前揭破这位天师的真面目了,可转念一想,盲女本就是瞎的,受这一刀,最不济也不是肌肤上多道新疤而已,并不能使结果更坏,也就暂时制住了始意,没有发作出来。
  
  何况他长居四海酒肆,听多了人世间诸多不公之事,要是每有愤懑不平便出手相助,就算能变出址个分身,都未必忙得过来,所以他早就学会了止水之道,早将世间事当作旁人事,不挂碍,不多想,多数任其发展,少数实在不能置之不理的事,才另想法子解决。
  
  几下调息止气,他迅速平静下去,远方的盲女亦平静不少,突然,她转过身来,惊讶地瞪着一双大眼,伸出双手,在眼前来回翻看,然后不可思议地环视众人,喜不自胜地说道:“太好了,我,我能看见了!”
  
  “什么?”
  
  “真的吗?”
  
  四下之人既有惊奇的,也有疑心的,冯无病见些光景,更是直接呆住,心中翻涌出几分恐惧。
  
  他并不疑心盲女能够重新视物,因为他看到盲女那双原如死潭的双眸,此时有了漂亮的光彩,那光彩斑斓晃动,像一条活泼的锦鲤,孤独便执拗的嬉游在惨淡的初春的只有她自己的池塘里。
  
  妖人拿出一条雪白的帕子,将沾染在刃上的人血细细致致的拭没了,才重新塞回袖子。嘴角边始终挂着一抹讪讪的笑意,整个高大威猛的身躯被光与烟舒展开,越发像一朵引人致幻的纯白色曼陀罗花,至毒。
  
  冯无病浑身一栗,从这妖人的身上感受到一种意味不明的不祥之感,这种感觉来得时候总是极其缥缈,却次次都无比准确。
  
  他下意识地拍了拍胸脯,想要驱一驱体内的秽闷。
  
  左右这些亲眼见证过“神迹”的人全都沸腾了,大家争先恐后地想要抢到石前,献出自己带来的宝物,要求“天师”开恩,替自己摆脱这一世原本注定无法逆改的苦楚。
  
  天师身边的老者开始维护秩序,让大家肃静,一个人正好被发狂的人潮挤到他跟前,无心地朝他身子扑去,老者伸手一挡,不意竟露出右手的小臂,小臂一只青色的猫跃然出世,好像活得一样,眼珠子清亮的就像真能视物一般。
  
  魙境民风开化,谁多人身上都有纹身,这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只是黑猫在魙境是守灵之物,是阴阳两界的引渡使,民间难免以为晦气,寻常人胆子再大,纹猊纹虎,或纹暴熊,也绝少有人敢纹猫的。
  
  这一瞬即逝的端倪,并没引起其他任何人的留心,因为那位老者很快就放下手臂,袖下垂下,巧妙地遮挡住了纹身,四下依旧吵吵囔囔,老者继续维护秩序,妖人还在若有似无的笑着,以一种伪善的目光绕视着身下的众人。
  
  冯无病终于站了起来,学着众人的模样,也凑到前处。
  
  “公公,你快点,这位九墟来的天师当真本事滔天,”霍儿一只手紧紧牵着竹杖老翁往人群里头钻,“他刚叫一个眼瞎的盲女复明,没准也能叫公公你重见光明呢!”
  
  “我都听到了,用不着你兀自多嘴……”竹杖老翁一脸不以为意,半晌,被霍儿带着挤入群中间的他轻声絮叨着:“可人家姑娘一出手便是一百两,我就算把你卖了,也凑不出二十两银子,天师会答应治我吗……”
  
  就在在纷乱的人潮中,冯无病总算找到了……的踪影,想到他为了治自己的病症,丢弃将要临盆的妻子不顾,偷拿了东家银两,还险些连累了裴三,心中真是气不打一处出,恨不得立马就连上前教他吃几招教训,可是隔着人山重重,他也是有心无力。
  
  让他较为在意的,还有一人,就是一跟紧跟在他身侧的哑道,面对众人纷拥上前的景象,在场一众,似乎只他一人格外平静,眼角向哑道探去,发现他正在看自己,心中一凛,便想着,要看人不如正大光明的看,一回头,哑道的目光已经扩散到四周,眼中那一派清醒与怜悯,跟四下的所有人都很不同。
  
  冯无病知道,这世间有那等精通术法,居心不良之辈,就算能骗过多数人,却未必能骗过某些欲浅心正之人,因为这等人从一开始就不相信上天会用金钱来决定公平。
  
  磐石那儿乱住一团,一会儿功夫,天师便又当着大家的面,替一个脸上生满麻子的人换上一副干干净净的皮囊,帮一个哑巴找回了声音,人潮更加拥挤激动,大家全都不甘落后,生怕迟了一步,天师的神力或许就会下降,法术一旦削弱,神迹便再也无缘降临到自己头上。
  
  四下越来越疯狂,越来越无序,甚至最终那个手臂上纹着黑也站到了石块之上。
  
  倏然,一个清亮的哨声从角落里发出,一听到动静,两人立马警觉仰起脸来,一齐探向了右边,脸上各有警觉吃惊之色。
  
  顺着被撩起的布幔,冯无病看到了这个组织的第三个人,可巧,这人来头不小,在京人也算有点名气,该认得的人都认得他,不该认得的人全都当他毫无来历。
  
  这人正是中京府府尹毕鸿的亲弟弟毕鸿生。
  
  毕鸿生只将布幔掀开一条细缝,撅着嘴,又吹了三两下哨声,声音尖啸,充满警示的味道。
  
  冯无病心中开始犯疑,毕华生虽然一贯游手好闲,恃豪凌弱,心术不正,是个实打实的败家子,却没听说和恍容里,和这里的“鬼市”有任何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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