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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借种

第六章 借种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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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家庄地给儿子添二房的行动终因各方力量的强烈阻止不得不中止,凉州城斋公苏先生走后,东家庄地小病了一场。等他再次能起身走路时,时间已过去半月。
  
  期间后山中医刘松柏郑重造访,借安慰女儿再次走进西厢房,在奶妈仁顺嫂眼皮底下给命旺号了脉,所幸命旺气脉大有好转,估计有个一年半载,就能完全康复。这样的消息虽说令人振奋,少奶奶灯芯却死活高兴不起来。
  
  一场透雨淅淅沥沥下了两天一夜,正是菜子拔节树叶疯绿的好时候,二拐子踩着一路泥泞从南山煤窑回来,趁着夜黑从豁墙翻身进来,看见夜色下立着的正是灯芯,禁不住一阵心热,一路的困乏荡然无存,久渴的心灵仿佛遇见甘霖,只是,脚步迟疑着,不敢往前去。
  
  东家庄地张罗着给二拐子盖房娶媳妇的举动虽未能落成现实,但却深深地影响了二拐子。一向放浪不羁的二拐子从没考虑过有一天也要讨一房媳妇,认认真真过日子,是东家庄地去窑上的那个夜晚,让他对自身有了个比较清醒的认识。东家庄地走后,关于娶一房媳妇的念头便在二拐子心里明晰起来,而且日渐强烈。二拐子以前对女人的概念都是模糊的,混乱的,是跟打闹起哄分不开的,现在他必须将她具体,将她落实到一个活生生实在在的人上。这一落实,二拐子心里就腾地跳出一幕。
  
  原来,他心里竟也是藏着女人的,藏得很隐蔽,很牢,却也很害怕,那是不该藏却又偏偏藏了的呀。
  
  二拐子藏着的,竟是下河院少奶奶灯芯!
  
  那个墨黑的夜晚自从走进二拐子心里,便再也没能忘掉过。他从黑鸡岭坡下抱起她的那一刻注定了今生他要为这个女人疯狂。那晚的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以至在此后无数个日夜里成为焚烧他折磨他煎熬他而又万万不能丢弃的美好回忆。轿子重新上路后,二拐子的手很快窜到女人腿上,这本是他的一贯作为,无论抬谁家的新娘,二拐子总能捞到一些便宜。可这次他却遭到了抵抗,轿子里的女人像是早有预备,尖利的指甲狠狠挖了他,当下疼得他尖叫一声,幸亏每次做这事都是拿荤话儿做掩护,轿夫们并不在意。二拐子不甘心,再次把手伸过去,女人这次没用指甲,换了锥子,锥心的疼痛中他感到手出了血,放嘴上一舔,果然咸咸的。狠毒的女人,心里诅咒,嘴却唱着曲儿。轿子下山,二拐子心想这趟没戏了,女人不会让他得逞,懊丧地用力一捶轿杆,恨不得砸烂轿子,抱着女人下山,看她还能躲哪里去?就在这时候,耳缝里忽然传来吱吱嘎嘎的响,似断裂的声音。二拐子正在愣神,忽然有手捉住他,使劲往里拽。惊讶中觉出是女人的手,兴奋得想大叫,女人却将他的手按在了绳扣上,一摸,绾着的绳扣正在一节节松开,轿杆一头已从绳扣中脱开。二拐子大惊,轿杆一脱开,不但女人会完,他也完了,摔出的女人会连他一起带向沟谷。
  
  二拐子双手死死抓住绳扣,惊慌中喊轿夫停下,身后的管家六根却呵斥着抬快点。一听管家六根的声音,二拐子明白了,扣定是他解的。上路时只有他动过轿子,当时还惊异,想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管家六根都操心起了轿子,没想他下此毒手。二拐子已顾不了许多,只能拼上命系绳扣,半个身子钻轿下,头顶着女人屁股,那是异常惊险的动作,如果脚下稍有闪失,怕是连叫喊的机会都没,就永远地葬身山谷了。可二拐子哪里能顾得上害怕,猛烈的颠颤中抓住轿杆松动的空,整整用了一袋烟的工夫,才用力将绳扣重新挽牢。这活儿,也只有他二拐子才能做,换上别人,怕是早见阎王了。等轿子重新颠起来后,全身上下已让冷汗湿透。
  
  那是惊心动魄的一幕,至今想起来,心还猛跳。女人惊慌中缓过神,牢牢抓住他的手,再也没松开。可二拐子再也没占便宜的心思了,手安抚着女人,心却想管家六根。
  
  那个惊险的夜晚让二拐子和女人有了一种生死之交。想想管家六根的狠毒,心里禁不住替女人的将来捏把汗。轿子停门口没人抱女人下轿时,二拐子几乎本能地喊出那一声,掀开帘子的一瞬,蓦地望见女人期期艾艾一双眼,那一眼瞬间望进他干渴的心里,从此再也丢不开。抱女人跃过火堆的一瞬,女人软软地说,抱紧了哎……
  
  “抱紧了哎——”
  
  同样的声音居然再次让女人唤出来。就在二房风波已经平息下河院又恢复它的正常的这个雨后的夜晚,少奶奶灯芯悄悄托四堂子打窑上唤来二拐子,她站在黑夜里,似乎就在等他越墙进来,还没等二拐子缓过神,她期期艾艾的声音已经发出了,一片呢喃。
  
  没记清怎么抱住的,又怎么到了炕上,只觉一声唤后,身子便掉进沟崖里,空空荡荡往下沉,像是有过挣扎,渐挣扎渐柔软,青草的气息裹着她,菜花的香味浸着她,身子悬在半空坠不下,死死抓住抱她的人,渴望一同坠地或是升空。醒过来时该做的都做了,一摊血盛开,耀眼的红。
  
  二拐子更是一片茫然,不知道发生了啥子事,不知道自个做了甚,甚至不知道自个是在梦里还是在虚妄的臆想中,直到风停雨住,看清是在西厢屋的炕上,看清身边是活生生的那个人儿,还是吓得不敢确认。他揉揉眼睛,再揉揉,直到看清炕那头死睡着的是少东家命旺,才妈呀一声,吓得跳下炕。活不成了,我活不成了,天老爷呀——二拐子边穿衣边乱喊,神情,就跟黑夜里撞了鬼一样。少奶奶灯芯同时跳下炕,扔给他裤子喝了一声,还不快走!二拐子爹呀妈呀地叫着,提上裤子就跑,翻越墙头时腿子一打软,一头栽到了墙后头。
  
  夜,寂静,无声。刚才的喧嚣似乎沙河里的一个浪,打过就打过了,没留下任何痕迹,或者它就不该留下任何痕迹。半天,少奶奶灯芯耳朵里响过来一句话,是凉州城的斋公苏先生劝完公公后留给她的:“这次我是替你挡过去了,可挡得了一次挡不了一世,这事,怕是迟早还得有……”
  
  少奶奶灯芯打个颤,穿好衣裳,下了炕,来到院中。雨后的天空格外清爽,空气湿润得能让人心里长出庄稼,望着墙上的豁落,望着二拐子逃走的路,竟忍不住笑了。想想刚才做的事,灯芯不后悔。只当是报了一次恩,还了一回愿。再回到炕上,心一下踏实了。
  
  我下个蛋给你们看!
  
  煤窑那边,窑头杨二硬是不让和福修巷。
  
  老巷得修,得支架,山里有的是木头,只要一月工夫,老巷又能放放心心出煤了,顺势还能把绕过去的煤二番挖出来。
  
  老管家和福说了几遍,窑头杨二火了,他骂和福,吃得不多管得多,想做甚?和福喊人修,窑客没一个听他的。
  
  老管家和福干着急,无可奈何跑来找灯芯,少奶奶灯芯听完,笑着说,没事,你先回屋好好歇缓几天,该吃的吃,该睡的睡,这巷,有你修的,就怕到时候你还忙不过来。
  
  老管家和福一头雾水回了自个的屋,心里,还是不踏实。
  
  几天后,一个口信唤杨二急急忙忙回了家,说是屋里出了大事。少奶奶灯芯听到信,跟公公说,她想去趟窑上。东家庄地哪肯答应,南山煤窑岂是女人去的地方,避都避不及,还敢把忌讳送去?少奶奶灯芯这次全然没了媳妇的乖顺,一脸正色道,我偏是要去,窑是自家的,凭啥不能去,我就不信看见我它会塌了。东家庄地气得跳起来,你还嫌窑上不乱么,女儿家的本分学哪去了?灯芯不理公公,打发下人到马厩里牵牲口。公公再拦,她的硬话就出来了,好歹我也是拿轿子抬来的,这个家,我也有一份,你要是放心外人而不信自个的媳妇,我也没话说,只是,替你操心的那些个人,怕是一个也靠不住。说着话,人已拾掇停当出了门。一句话捅到了庄地痛处,东家庄地知道她是铁了心要去,拦挡也是闲的,撵出来说,把身上的脏裤子换了呀……
  
  放心,该换的我都会换。
  
  这次骑的是骡子,做伴的还是少年石头。一路不敢耽搁,日头西斜时赶到窑上。娘家见过的王二瘸子早已猴酥酥等路上,见了灯芯,堆出一脸的笑打招呼,灯芯只丢过去一句,该说的我半仙叔都已说过了,往后,就看你的。王二瘸子连忙点头,知道,知道,少奶奶,你尽管放心。
  
  先前一步赶来的老管家和福听见声音,打里奔出来,见真是少奶奶灯芯,慌得一把拦住她,进不得呀,少奶奶,这可是大老爷们拿命换银子的地方,你要进去了,连祖宗都会不安的。
  
  少奶奶灯芯见他也这样迂腐,气不打一处来,推开他说,今儿个我倒要看看,到底谁是窑上的瘟神?一句话镇得没人敢言喘,老管家和福垂下头,脸尴尬得没处放。
  
  夕阳染红森林的时候,少奶奶灯芯把所有的窑客集中到煤场里,这时候她俨然一副男儿气派,红袄换成了青衣,目光如炬,声若洪钟地说:“先前这窑上谁说了算我不管,打今儿起,窑上大小事都听和福的,哪个不听当下拿了工钱走人。下河院对窑客不薄,也不想让窑客欺生。煤不挖都行,看人脸色的事下河院还没学会。”
  
  一席话说得窑客们全低了头,红着脖子看自个的脚。灯芯这才换了口气:“明儿起工钱上涨,饭食加肉,年底每人再额外供一石煤,谁个不想干这阵就跟我说。”
  
  窑客们一阵嗡嗡,但没一人站出来。灯芯这才唤:“二瘸子你出来。”
  
  王二瘸子抖抖地站出来,不安的眼神四下乱窜。灯芯瞅瞅众窑客,说:“这是我新请的师傅,不瞒你们说,他是我娘家人,但我看中的是他手里的绝活儿,往后,窝子里的事,他说了算。”
  
  老管家和福把眼神对过去,不明白她这话的意思,心里,却不敢有丝毫的怀疑。因为窝子里的事,他的确不大懂,少奶奶灯芯让他负责窑巷,他心里一直还犯怵哩,原来她早就瞅好了人。灯芯见和福瞅她,这才说:“老管家你也甭多心,我把话说前头,二瘸子要是敢在窝子里玩手脚,只管按窑上的规矩,赶人走!”
  
  二瘸子连忙道:“不敢呀,少奶奶,我二瘸子要是不把窝子里的事做好,不是爹娘养的。”
  
  “谅你也不敢!”
  
  一句话镇得全煤场没了声音。窑客们自然知道,这话不仅是冲二瘸子说的,甚至,就是拿二瘸子来说给他们听。当下,全都起了一身冷汗。
  
  这一天的黄昏,下河院少奶奶算是给窑客们给够了威风,也真正让窑客们开了眼,没想到,真没想到,天底下还有这样让人敬畏的女人。
  
  回来的路上,少年石头一遍遍提起她威风凛凛的样子,说:“你的样儿真吓人,窑客们全让你镇住了。”灯芯笑着问:“你怕不?”石头闪了下眼睛,道:“不怕。”“咋个不怕?”石头哧地一笑:“你是姐姐呀。”
  
  两个人都笑出声来。
  
  这是次日的上午,太阳从山顶温暖地照下来,包裹着他们的身子。朝后望去,渐渐远去的南山如同一个巨大的背影,掩住了很多温情和浪漫,也掩住了少奶奶灯芯的一腔心事。在窑上,她硬是狠着心子,没跟老管家和福承认,二瘸子并不是她娘家人。有些事,该作假时真得作假,要不,这几十号窑客,单凭了一个和福,是镇不住的。山道弯弯,七曲八拐,春末的和风吹着两张年轻的脸,少奶奶灯芯的心慢慢随山色荡漾成一片。走不多时,她忽然唤石头,让他也骑上来。石头扭捏着,最终还是红着脸跃上了骡背。骡子再走时,一股陌生的男儿气息便扑扑地涌来,激荡着心扉。少奶奶灯芯忍不住抓了石头的手,让他环住自个的腰。
  
  抱紧了哎——她在心里唤了一声。
  
  骡儿噔噔,心儿扑扑,一路,竟是那般的美好。
  
  33
  
  窑头杨二是让一句着实惊吓的话唤回去的。
  
  一日,后山半仙刘瞎子无意间转到了南山青石岭上,他是南山老财主陈七斤拿枣红大马驮去禳眼的。七斤老婆跟姑娘久病不起,吃了中医李三慢半年中药,还不见好转。半仙刘瞎子花了七天时间,灶台换了位,院门掉了向,烟囱高砌了二尺七,还说院里有阴气,像是从山上刮来的,便让老财主陈七斤陪他山上走走。刚到青石岭,半仙突然止了步,鼻子四下嗅嗅,大叫一声,阴脉在此!遂轰然倒地。半日醒神,惊道,此处必有阴宅一座,阴屋七间,可恨小人在此宅做下手脚,阴血浸山,风卷四漫,青石岭家家不安,每二年发一小丧,三年一大丧,女眷尤甚。此宅不挪,非但该姓后人不得安宁,还要殃及青石岭整个无辜。
  
  云毕,似大病一场,嘴角抽筋,四肢冰凉。南山老财主陈七斤急唤家丁抬他回去,上书房静缓二日。半仙刘瞎子忽然提出告辞,说此处地脉如此险恶,不敢久留。早有闻声赶来的众乡亲跪地磕头作揖,求他尽心禳眼,还青石岭乾坤朗日。阴宅后人更是惶恐不已,生怕半仙一走丧事临门,半仙不答应便长跪不起。
  
  没办法,半仙刘瞎子经不住众人恳求,答应留下来替青石岭安脉降阴,不过他提出一个要求,如果他说了,整个青石岭就得照做。众人早让他说得胆寒心惊,哪还有不依的道理,纷纷点头说是。半仙刘瞎子这才让众人走开,关起门来发神,半天,便有神灵附体,他借二郎神的口说,这地阴宅压住了阳宅,凶气四散,惊动了玉皇,玉皇将派十五个天兵,前来捉拿染了凶气的人,两月之内如果不迁阴宅,不把凶气除尽,青石岭将会连办十五起丧事。云毕,二郎神脱了体,一道青烟冲天而去。半仙几近虚脱,躺炕上缓了一夜才见好转。
  
  青石岭上顿时乱作一团。
  
  半仙所说阴宅正是杨二家祖坟,杨二兄弟这才急急差人将杨二唤回去。杀鸡宰羊招待一番,半仙刘瞎子拿出罗盘,四山定位,择了新茔,但说迁坟必在七七四十九日以后正午,其间杨姓一脉不得外出,日日须烧香拜佛,将亡灵一一召唤回来,才能永久安息,若要漏掉一个亡灵,青石岭必将遭更大报复。半仙一说,青石岭更惊,老财主陈七斤生怕杨家不守规矩,祸及四方,便日日前来,看贼一样看住他们。
  
  这下,杨家便有好戏看了。
  
  管家六根陷入了惶惶不安之中,果果刺的事没弄成,令他大为扫兴,一场黄粱美梦转眼落空。马巴佬紧赶慢赶,还是没把事情拦住,嫁的要嫁,娶的要娶,他奈何得了?不过,他跟管家六根说,果果刺嫁的绝不是什么家底殷实的人家,是穷得叮当响的老管家和福的外甥。
  
  和福,你好狠啊!管家六根恨道。
  
  果果刺带来的不安还未消除,又听说窑头杨二家出了事,管家六根顿叹老天不开眼,硬是跟他作对哩。这天,又听和福在窑上大兴土木,还把南山煤窑掌控在了自个手中,更是气得他咬牙切齿。和福,你等着,我要不给你点厉害,我就不是爹娘养的!
  
  管家六根走进下河院,东家庄地抱着烟壶打盹,听见脚步连头也不抬。他默站片刻,想退出来。东家庄地懒懒地说:“来了?”
  
  管家六根说:“想跟你说说油坊的事儿。”
  
  “油坊又咋了?”
  
  “没咋。”
  
  “没咋说甚?”东家庄地这才睁开眼,看得出他憔悴了不少,眼皮松弛着,脸色蜡黄,眉宇间都是一股松散劲儿。
  
  管家六根试探着问:“身子不舒服?”庄地哼了声,手摆了摆,示意叫他坐。管家六根一时无话,他本是来探听消息的,少奶奶灯芯窑上的作为令他大吃一惊,她居然不顾女人不能上窑的禁忌到窑上大耍威风,还让和福停了新老两巷的煤,白日黑夜在老巷瞎折腾,他猜想这不是东家庄地的主意。
  
  “窑上的事你都听说了?”管家六根还在斟酌词儿,东家庄地倒是问上了。
  
  “才听说。”
  
  “你咋个看?”东家庄地目光盯他脸上,那目光似真似假,一时让管家六根猜不透心思,只好模棱两可说:“少奶奶上窑,多少欠妥,不过事已至此,东家也不必太在心上,让和福多操心就是。”东家庄地咂口烟,像是不愿听少奶奶灯芯的名字。管家六根摆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继续说了些担忧的话,见东家庄地眉头紧在了一起,这才微微一笑说:“我这话兴许是多余,还是不说的好。”东家庄地抬起头,像是憋足了劲地忽然问:“老窑咋回事儿?”
  
  六根吃了一惊,想不到庄地问这个,忙说:“老窑的事我才听说,都怪杨二不上心,不过我想他兴许有他的道理。”
  
  “你不是常到窑上去么,一点不知道?”
  
  “看你,知道能让他这样?窑上的事我不大在行,不比油坊……”六根还想解释。庄地制止他说:“算了,现在说也晚了。”估摸着再坐下去不会有好话,管家六根想走,就听东家庄地满是关切地问:“招弟几个月了?”
  
  “快过生日了。”
  
  “哦。这是老三吧?”
  
  “是老四。”
  
  “老四?哟嘿嘿,看我这记性,真是老糊涂了,这都老四了。快快快,引我去看看,过年连压岁钱还没给哩,走,走。”东家庄地说着话拉起六根,唤奶妈仁顺嫂拿东西,一口一个“这都老四了,老四了呀,天老爷,老四!”往六根家去。
  
  再看六根,脸跟白菜帮子样,青得没一点血色。他坚信东家庄地绝不会老到这个程度,老三满月时他还张罗着要喝酒,他这是故意,瞧他说老四时那个激动样,恨不得把满胸腔的气都用到“四”上。这个下午着实让六根煎熬了一番,东家庄地的热情超出他的想象好几倍,他里外转悠,不时指手画脚说这儿该修了那儿该拆了,还当着柳条儿面说六根真是好气力呀,都弄出四个了,瞧瞧,多招人喜欢。最可气的是村巷里不时拉住人的手,瞧我这记性,只当生了三个,老四这都会笑了。人们起先惊讶,当东家庄地真的犯了糊涂,等明白过来时全都意味深长地笑了。
  
  管家六根恨得咬牙切齿。
  
  天刚擦黑,他耐不住心里的火,想去下河院发泄一通,你有多大本事,娶三房女人下一个半命仙,今儿不知明儿,敢拿我羞辱。路上碰到日竿子,非要拉他上屋,进门就听日竿子说:“得忍,忍字头上一把刀。”
  
  “我恨不得宰了他。”
  
  “看你,气量小了不是?犯得着鸡毛蒜皮跟他斗,小不忍乱大谋,不能上他当。”劝了半天,才把六根火压住。日竿子拿出一瓶白干,二人喝了,六根说:“我要弄不垮下河院,我他妈不是爹娘养的。”日竿子接话道:“庄地有啥心机,是和福。”
  
  二人便编排着将和福狠狠骂了一通,骂完,日竿子说:“不能由着他,这事你交给我,我就不信他和福是铜捏下的烟锅子,还宝贝得不成了。”
  
  从日竿子家出来,夜已很静,六根心里窝着火,就想找地儿发泄,不由自主来到了下河院,喊开车门,进了院。白日喧闹的下河院此时睡死了般,昏黄的马灯映出院子的轮廓,若明若暗,六根禁不住想起刚进院里当长工的情景。那是爹死后不久,因为欠了下河院棺材钱,庄地让他放三年羊顶了。那年他十二,清清楚楚记着爹死时说的话:“娃,爹是给下河院开新巷累死的呀……”冥冥中觉得爹活了过来,站他面前,手抚着他的脸。他忍不住说,我要把老巷新巷全毁了,全毁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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