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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过年

第三章 过年 (第2/2页)

管家六根的神态忽就告诉灯芯什么,再说了,他不是在油坊么,咋来得这么及时?她紧盯住他,冷冷地问:“你知道怎么回事,是不?”
  
  管家六根让她盯愣了,盯毛了,躲开她目光,避一边去了。灯芯止住话,忽然就明白了,她冲下人说:“都回去,没事了,少东家睡一觉就好。”
  
  管家六根带着人前脚走,灯芯后脚就喝问起奶妈仁顺嫂,“你给他吃了什么?”后晌灯芯去了草绳家,命旺吃饭时她不在眼前。这阵儿,她已明晓,男人的疼痛是由饭食引起的。
  
  奶妈仁顺嫂惶惶地摇头,目光一片子抖索,脸色一下一下青下去。
  
  “说呀,吃了什么?!”灯芯近乎是吼了,眼神像剑一样穿过奶妈仁顺嫂。奶妈仁顺嫂只是摇头,不说话。灯芯更是清楚了。她说:“你回屋去吧,是死是活都是他的命,我不怪你。”
  
  奶妈仁顺嫂像是遇到大赦般,出溜一下就没了影。
  
  丫头葱儿抱住她问:“真的要死了么?”灯芯摇摇头,顾不上回答,让丫头葱儿关了门,自个拿个盆子进了里屋,一阵撒尿声响出来,一股尿骚旋即漫住了屋子,丫头葱儿惊得闪了几下眼,她咋?少奶奶灯芯已端着盆子走出来,跟丫头说:“帮我把嘴撬开。”
  
  丫头葱儿这才明白,吓得抖着身子说:“使不得呀,少奶奶,他是少东家,咋个能……要是让爷爷知晓,我可是要挨打的。”
  
  “闭嘴!”灯芯喝了一声,旋即放缓声音说,“连你也不听话?”
  
  丫头葱儿抖成一片,心里直后悔,刚才没跟着奶妈一道溜走,手,却硬是掰开了少东家命旺的嘴。
  
  直到灌完尿,灯芯紧成一团的心还没松开。她听爹说起过,吃了不该吃的东西,实在没法就拿尿灌。她也是逼急了,权当拿死马充活马医,能否躲过这一劫,就看他的造化了。没想,灌下不久,命旺自个挣弹到炕沿上,大吐,一股子臭味腾地漫开,熏得丫头葱儿捂了鼻子。
  
  灯芯的心这才哗地松开,身子一软,瘫在了地上。
  
  天呀,你个命大的,差点就要了我的命!
  
  奶妈仁顺嫂回到耳房,吓得灯也不敢点。从西厢房到耳房,她走了足足半个时辰,雪染了头,染了衣,奶妈仁顺嫂心里更是比雪还冰冷。哧一声,有人划着了洋火,屋里竟然有人,奶妈仁顺嫂刚要叫,嘴让捂上了。
  
  “是我。”管家六根的声音。
  
  “你说了?”管家六根紧跟着问。奶妈仁顺嫂抖抖索索地摇头,身子,却软软地倒在了管家六根手中。
  
  “你要敢说半个字,我让二拐子活不成。”管家六根猛地掐住奶妈仁顺嫂脖子,就像当年掐住某个姐姐一样。这一次,奶妈仁顺嫂没挣扎,她知道,自个挣扎不过去了,死就摆在眼前,显显的,她都看见了黄泉路上等她的那个人。
  
  管家六根却没使毒手,他狠狠地在奶妈仁顺嫂硕大的**上抓了一把,留下威胁出去了。
  
  奶妈仁顺嫂跌倒在地上。
  
  东西是趁少奶奶灯芯去草绳家时灌进去的。
  
  她让管家六根逮着了新把柄,不得不听他的。
  
  中医李三慢自那次得逞后,并没饶过她,大约在她身上尝着了甜头,中医李三慢一逮着机会,就要扑上来。他比东家庄地还贪,还欠,一扑到身上,就没个完。那天她刚扫完雪,正要往下河院去,院门就让李三慢堵上了,一把逮了她,往炕上走。天太冷,屋里又没生火,冷得人打牙。中医李三慢不管,白日黑夜他不管,巷子里有没人他不管,屋里是冷是热他不管,二拐子回不回来他也不管,总之他啥也不管!就管一门子事,下面的事!跟他自个说的一样,三天不那个你,他就活不成。可他偏又不死!
  
  那天也活该要出事。中医李三慢没得逞,虽是把她压在了炕上,可他害怕剪子,他刚把东西亮出来,奶妈仁顺嫂的剪子就到了,很利落,要剪的地方也很明确,不偏不倚,就剪住了。李三慢疼得嗷嗷叫,奶妈仁顺嫂边掖怀边问:“还压不?”
  
  “不压了,再也不压了,你快松手呀。”
  
  剪子又紧了一下。
  
  “再有人没人的,往这院跑不?”
  
  “不跑了,疼死我了,快丢手呀。”
  
  剪子又紧了一下,眼看就要出血了,奶妈仁顺嫂甚至听到咔嚓一声响,冥冥中那带血的东西掉了下来。
  
  “好嫂嫂呀,亲嫂嫂呀,我不是人,我是驴,是牲口,你饶过我吧,疼死我了呀。
  
  剪不得呀,我的亲嫂嫂,你不用她还用呀,要是让她看见这东西有了伤,说不清呀……”
  
  奶妈仁顺嫂真就想咔嚓一声,剪掉。只有剪掉,才没人敢欺负她,才没人这般没完没了地羞辱她。
  
  她的牙咬在了一起。
  
  门腾地一响,进来的是日竿子。
  
  日竿子踏脚后跟已踏了有些日子。
  
  炕上的事明摆着,光着一半身子的两个人谁也赖不掉。
  
  日竿子兴高采烈,当夜就把事儿说给了管家六根。
  
  管家六根这才想出这么一档子事,想趁东家庄地不在,利利落落把命旺给除掉。
  
  东家庄地回来的这天,命旺已恢复了正常。草绳男人踏着一尺厚的白雪连夜去了后山,告诉中医刘松柏实情,刘松柏开了方子,两服药下去,胃里的毒物排尽了。
  
  还好,喂的不是要命的东西。
  
  也算中医李三慢不是太心狠,要不,不敢想。
  
  奶妈仁顺嫂是腊月初十夜里让东家庄地叫去的。东家庄地说:“收拾收拾东西吧,明儿一早我送你回去。”奶妈仁顺扑通一声跪下了,“你可怜可怜我吧,东家,念在我陪你多年的分上,不要赶我走。”她的声音拉满了哭腔,眼里是悔恨的泪。
  
  “要等你给我也下药么?”东家庄地两眼浑浊,他实在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人会害他儿子。
  
  “不是我呀,你要信我,你连我也不信么?”奶妈仁顺嫂抬起泪眼,懵懂地盯住庄地,这个她从二十二岁陪到今天的男人,真的会不念旧情么?
  
  “是谁?”半天,东家庄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从凉州城一回来,院里便纷纷嚷嚷,传说着儿子命旺差点半夜死去的事。老管家和福拿着海藏寺请来的圣水去喂儿子时,他把媳妇灯芯唤进了上房。
  
  媳妇灯芯嘴闭得紧,半天,就是不吐露实情,问急了,扔下一句话,你问她去,叫她自个说。说完,一甩袖子走了。把他愣愣地丢在上房。
  
  媳妇灯芯分明是对他不满,话语里,表情里,甚或还溢着一份恨。东家庄地再一次想起那个夜晚,想起梯子倒地的那一声腾。他知道,媳妇把啥也看在眼里了,却又把啥也藏了起来,不是她不想说,是给他留面子。媳妇灯芯给他留足了面子,就是在眼下,还不把奶妈仁顺嫂说出来,这份用心,他哪能想到?他忽地又想起凉州城里老管家和福说的一句话,东家,你娶了个好媳妇呀,仁慈,大义,明事理,这么好的媳妇,若不是修来的,你上哪找去?
  
  真是修来的?
  
  东家庄地想着想着,老泪就溢了出来。暗暗发誓,往后,定要对媳妇好点,再好点。
  
  “说!”他闷腾腾又冲奶妈仁顺嫂喝了一声。
  
  奶妈仁顺嫂不能不说了,她十几年的付出不能因为一句话打了水漂,这阵,她也顾不上儿子二拐子了。
  
  “是管家,趁少奶奶不在,他溜进去灌的。”
  
  “灌的什么?”
  
  “苦针儿熬成的汁,李三慢给的。”
  
  苦针儿是山里一种有毒的草,羊吃了都会疯癲。
  
  “这畜生!”
  
  奶妈仁顺嫂终因出卖了管家六根而保住了自个在下河院的位置,但接下来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熬。管家六根并没因干了丧天良的事立即遭到惩罚,奶妈仁顺嫂却接连遭到惩处。先是西厢房不让她进,接着,厨房的差事丢了,等到年关来临时,她在下河院成了一个闲人,一个只拿工钱却没活儿干的闲人。
  
  20
  
  年关说到就到了。
  
  菜子沟沉浸到一片对新年的期盼中。
  
  老管家和福自打从凉州城回来,就扔下自个的家,二话不说地到了下河院。这几天,他正忙活着给沟里人供年货。他和东家庄地从凉州城拉来了两马车沟里人穿的、用的,八匹牲口拉着两架胶轱辘大车,费尽了周折,才算从一沟白雪中辗开了条路。有两次,拉偏套的骡子失蹄,踩到了沟崖里,差点将大车拉翻,和福钻沟崖下,连扛带顶的,硬是将车轱辘给从沟崖上拐回了路上。一想,东家庄地的心就揪在了一起。
  
  和福的细心和周到在置办年货中得到了充分的印证,几乎沟里每户人家需要什么,他都能判断个八九不离十,置办的东西也都是价廉物美沟里人喜爱的。沟里人一见这花花绿绿的东西,让冰雪冻着的僵脸立刻展了、舒了,笑得鼻尖尖上往外跳满意哩。第一天供年货,老管家和福就得到了沟里人的重新认可和尊重,人们不得不承认,在心细和公平上,他确实比六根强。
  
  东家庄地重新启用和福的做法立刻赢来人们的一片称赞,都说东家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宰相肚里能撑船,连糟踏他老婆的人都能饶恕,可见心胸有多宽广。
  
  冰天雪地的菜子沟,快乐溢得能把雪化掉。
  
  与此同时,惩治六根的计划也在秘密磋商着。东家庄地并不打算让儿媳灯芯搅进来,有些事,他是跟儿媳张不开口的。
  
  我难啊。他跟和福发着感慨。这时候他已把所有的事都跟和福说了,包括跟奶妈仁顺嫂睡觉。有些事老管家和福心里知道,但东家庄地亲口说出来,就让他感觉分量不一样。是难啊,他跟着叹口气。这些事儿真让他棘手,逼急了六根把所有的事抖出来,东家庄地可就威信扫地了。和福建议从长计议,先稳住六根,等他跟煤窑杨二、油坊马巴佬一一碰过头后再说。
  
  东家庄地还有一件更耻于见人的事握在管家六根手里——是他给了奶妈仁顺嫂毒药,药死了青头。
  
  东家庄地是在菜子泛青的某个日子里走进青头院子的。那是一个连阴的雨天的后晌,雨住天开,云缝里泻下一抹羞怯的阳光,洒在湿漉漉的村道上。走在村巷里的东家庄地感到心情无比舒畅,他刚刚得知三房松枝怀孕的喜讯,这个让他整整等了半辈子的喜讯在这个空气清爽得让人心醉的后晌烧得他坐不住,非要四处走走才能让心静下来。屠夫青头的院门朝巷道开着,门畅着一道缝儿,他本是无意间望进去的,却惊讶地发现屠夫青头四岁的儿子正趴泥地上嚎哭。即将成为父亲的他心里立时多出份疼爱,忍不住走进去抱起了孩子。这时睡屋的门开了,随着一声软软的斥骂闪出一个嫩人儿来,她的脸跟刚刚泛熟的茄子样透出嫩生生的紫光,眼眉儿一挑,略显羞怯地呀出一声,一闪身钻屋里不出了。东家庄地猛忆起刚才看见的嫩人儿是没穿棉袄的,连青衫也没穿,粉白的身子上像是只戴了个肚兜儿,那肚兜儿是水葱色儿,在雨后的羞阳下映得嫩白的身子泛着水萝卜的光芒。他立时呆怔在院里,不知该走出去还是随了那光儿去里面看个究竟。犹豫间门吱呀一声开了,女人这才庄重地闪出身子,走进泥里接过孩子。恍惚的庄地这才想到女人是在换衣衫,脸红得跟炭火一样,真不该这样冒失,看一个下人的小媳妇是多么的失礼。可那一眼给他的感觉真是太美妙了,一闪而过的女人身子像梦魇样困着他不肯折身走出来。女人倒也大方,问了声你是东家老爷吧,就谦恭地躬身将他让到了屋里。屋子里还弥散着女人换衣时留下的袅袅体香,乡下女子尽管粗野,可长期浸润在菜子的清香里,倒也染了不少爽净净的味儿,那味儿很快弥合了东家庄地的心境,竟让他一时变得迷迷瞪瞪,神思恍然。
  
  那个后晌终于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说不清谁引诱了谁,直到结束时东家庄地还像在梦里没醒过来。他颤颤地抱住女人,一口一口亲亲,不知是唤二房水上飘还是唤三房松枝,总之他就那么唤了,直唤得女人软成一摊水,再次倒他怀里,他才猛匝匝看清这是在屠夫青头的炕上。
  
  下河院东家跟下人老婆的恩怨就这样糊里糊涂结下了。等两人都明白过来时,已缠绵得无法分开。直到有一天,女人哭着把屠夫打伤的身子给他看,东家庄地才想起该为女人做些什么。而这一切,竟然没能逃过一个十几岁男人的眼睛。下河院跑腿的短工六根像是看透了东家的心思,他恰到好处地弄来一包药说,只要喝了,神不知鬼不觉就给过去了。让偷情弄得颠三倒四的庄地哪里还管得上看这个小男人的眼神,昏昏沉沉就在一个偷完情的夜里把东西交给了女人,谁知道一年后这竟成了小男人威胁他的把柄。一想起这些,东家庄地就觉六根的确是个人精,要想弄倒这样一个人精远比当初听他话赶走和福难得多。
  
  东家庄地不得不为自己的孽债痛苦。比东家庄地更痛苦的,是和福。
  
  老管家和福本以为重新走进下河院不是件多难的事,他甚至暗暗攒足了劲,想帮东家庄地把害人的六根赶走。没想,前脚刚进下河院,后脚,就牢牢地让一个影儿绊住了。
  
  那影儿像是等在车门里,就等着他把脚步送进来。不,是盘伏在正院那棵老树上,老管家和福记得自个刚进院,是朝那树上望过一眼的,明明望见那个影儿从树上跳下来,惊颤颤唤了一声,“和福呀”,就不见了。老管家和福四处再寻,哪还有个影。后来,后来他到了长廊,静静的长廊里,忽然传出一个声来,“和福呀”,软软的,颤颤的,一下就把他的心给捉住了。和福知道,这影儿是跟定他了,还有那声儿。果然,无论他到后院,还是西厢,甚至在落满积雪的草园子,那影儿也照样潜伏着,就等他先出现。只要一听见他脚步,影儿便猛腾腾跳出来,吓他一跳,然后,他的双腿被绊住了,被箍住了,动不成,也没法动。更是那声儿,冤冤的,想想的,仿佛千年的妖,仿佛老树上开出的精灵,更仿佛,一个钻在他心底的人儿。那声儿叫,那声儿和福,一下就把他喊懵怔喊呆愣喊得不知是在阳世还是阴府了。
  
  “和福呀……”
  
  声儿又冒出来,在天空,在屋顶,在这院里的每一寸空气里。
  
  那影儿不是别人,是三房松枝。
  
  浓浓的年关气氛里,下河院上上下下一派忙活,老管家和福赶在二十三小年前将一沟人的年货分了下去。一进二十三,院里就该扫房铺炕清理角角落落的卫生了。这都是些女人们做的事儿,平日里女人们似乎不打紧,多一个少一个似乎无所谓,这阵,就显得缺手了。这天,老管家和福走进上房,见东家庄地正在凝神静养,心想定是海藏寺老和尚的话起了作用。老管家和福默站了会儿,想退出来,不料东家庄地却微微睁开眼,问:“有事?”
  
  老管家和福刚提了个头,东家庄地马上头摇得响,“不行,和福,你替谁求情都行,替她,你还是把话收回去。”
  
  “东家……”
  
  “和福你甭说了,再说,让我小看你。你想想,一个敢把毒药喂给我儿子的人,让我咋个信?要不是念在你替她说话的分上,这下河院,怕早没了她藏头的地儿。和福呀,我知道你是个忠厚人,欠不得别人的情,不过,不过话咋说哩,对她,我也算是够仁够义了……”
  
  老管家和福没再坚持,这事,要说东家也给足了面子,再要坚持,就显得他不讲理了。从上房退出来,和福在长廊里静了静,一拐步子,进了后院,不大工夫,抱着一卷纸进了耳房。奶妈仁顺嫂傻呆呆的,盘盘腿儿坐炕上,眼睛盯住墙上的一只蜘蛛,死劲里望。
  
  和福咳嗽了一声,奶妈仁顺嫂没反应,目光依旧盯着那蜘蛛,蜘蛛也像是无聊得很,顺墙爬上去,沿着窗棂儿下来,窗台上绕一圈,又上了墙。瞅着瞅着,和福来了气,猛地扑过去,一鞋底拍死了蜘蛛,骂:“我让你爬!”
  
  奶妈仁顺嫂这才打个颤,“我的蜘蛛,我的蜘蛛,你个……”一看是和福,噤了声,却不下炕,就那么坐着,望。
  
  和福叹息一声,将纸放炕上,说:“眼看到了年三十,院里的窗花还没剪哩,往年有她,也不知这些年谁剪的,东家说了,今年由你来剪。”
  
  “真的?”奶妈仁顺嫂突地跳下炕,边穿鞋子边惊。手,已放到了纸上。
  
  和福没再多言声,只是在心里重重叹了一声,出来了。
  
  和福话里那个她,就是三房松枝。
  
  三房松枝不但曲儿哼得好,一手窗花,剪得更是满沟里亮堂。往年,怕是到了这时候,沟里涌进下河院求着剪窗花的,能把门挤破。大红纸上剪出的那些个活蹦乱跳的兔儿、鸡、山鼠,还有一对对戏水的野鸳鸯,怕是能跳下窗子跑起来。一到了年三十,你再望沟里,那满眼活生生的鲜红,一下就让菜子沟跳了起来。
  
  老管家和福的眼里,哗地就溢满泪水。
  
  二十三这天,老管家和福唤上草绳男人几个,牵了一匹马,两匹骡子,鸡叫头遍就出了门,往五里远处的天堂庙去。三匹牲口上驮的,除了供品,就是庙里居士们过年用的物品。
  
  难得的丰收让庙里的香火格外旺,善男信女也多起来,有些外沟来的信众,怕是要在庙里度过这个年关,有的,要一直住到二月初一,看庙会。
  
  庙里的一应事儿,东家庄地都托付给了和福。本来这座庙,还有庙里大小事儿,都由和福掌管着,只是这些年,和福的脚踪也很少到庙里去了。
  
  几个男人一路说笑着,吆喝着牲口,似乎几根烟的工夫,就到了庙下。黑夜渐退,一层稀薄的光亮映住了南山。看去,悬在半空里的这座庙,就像天池一般,虚虚缈缈的,让山一下有了仙气。人在山中,就成了一只鸟。还未叩门,山门吱嘎一声先给开了,披着晨光出来的,正是惠云师太。
  
  “阿弥陀佛。”见是老管家和福,惠云师太忙双掌合拢,退后两步,施起礼来。“阿弥陀佛。”老管家和福也退后两步,跟惠云师太行佛礼。
  
  草绳男人牵了牲口,跟应声而来的居士还有信众们往里抬东西。一向慈静的庙宇忽就热闹起来。
  
  太阳喷薄而出的时候,惠云师太引着老管家和福,往禅房走,穿过庙廊的一瞬,老管家和福眼里忽地闪进一个影子。山腰间,画廊里,如山风一般一掠而过的,不是居士,不是信众,明明是一个不染尘俗的三宝弟子。这天堂庙,剃度出家皈依佛门的,原本就惠云师太,咋又多了一位比丘尼?
  
  正怔惑间,就闻惠云师太说:“妙云是打天梯山过来的,小住了几日。”
  
  小年转瞬而去,大年的脚步实腾腾地响过来。为庆贺丰收年景,也更为来年的丰收早些洒下祈祷的谷雨,东家庄地听了和福的话,破例多宰了十几头猪,两头牛,以赏赐的方式分到了沟里。于是家家户户的年三十都飘起了肉香,整个菜子沟肉香横溢,孩子们的欢叫加上炮仗噼噼啪啪的声响沸腾了沟谷。
  
  而在五里开外的南山天堂庙,惠云师太跟弟子妙云,打盘而坐,相对无语。
  
  21
  
  管家六根预感到自己的危机正在一日日加重,这种预感很快被他的叔叔日竿子证实。正月初十过了的一个晚上,日竿子喊他喝酒,进屋坐了半天却不见日竿子拿出酒来,便问:“不是要喝酒么?”
  
  “你还有心思喝酒?”日竿子闷腾腾说。
  
  管家六根的年是在跟柳条儿的打斗中过完的。自打听了草绳得子的实话,柳条儿便像握住了男人短处,态度再也不像以前那么卑微了,隔三岔五就要把后山中医刘松柏提上一次。正月初二别人看岳父的日子,柳条儿包了一方子猪肉,两块茯茶,外加两瓶老干酒,嚷嚷着要男人去趟后山,让中医刘松柏把把脉。这建议自然遭到男人六根的坚决反对,免不了又要一顿拳脚相加。柳条儿挨了打并不气恼,只是越发将下面捂得紧了,任凭男人怎么想弄就是不丢手。管家六根像一只遭到拒绝的公狗,脾气越发暴躁。正月里人闲吃得好,精气儿足,正是下种的好时节,不信你到沟里走一遭,灯一黑各院里冒出的尽是吭吭哧哧的下种声。自家女人却像捂着一道神符,神圣得连阎王爷也不让进,还一口咬定是他的种有假,气得他真想拿刀宰了这女人。
  
  他喝口茶道:“烦啊,喝几口心里畅快些。”
  
  日竿子明显是错听了意思,误把六根叹的跟自个担忧的想到了一起。他说:“你都听到了?”管家六根不免纳闷,抬头盯了日竿子一眼,炭火映照的脸上显得有些焦灼,急猴猴的目光证明他嘴里想说的是另件事儿。管家六根将错就错应道:“是啊,听到了,我这耳朵好使,不想进的东西硬进,拦挡不住呀。”
  
  一进正月,整条沟里飘荡着对管家六根极为不利的传言,传言的祸端正在老管家和福身上。本来各家各户从他手里拿到了想拿的东西,已经把他夸得过火了,偏巧他又别出心裁弄出一串子收买人心的事,沟里的风向立时朝他一边倒了。大年三十他以下河院名义给沟里十二位年过七旬的老人送去了上等青布做成的棉袄棉裤,还特意给牙口好的朱二奶奶送去二斤炒好的麻子,让她没事干时打发日子。初一他又引着东家庄地给沟里大姓人家挨个拜年,此举可是自打有下河院就从未经见过的,也着实出乎沟里人的预料。惊得那些人家像玉皇大帝下凡一样,颤着嗓子不知说啥才对。大户人家一带头,东家庄地的仁善之名便像风一样席卷了沟谷,跟着受益的自然是老实厚道平日里就颇得人缘的和福。人们这才发现他确实心向在沟里人这边的,于是对管家六根的种种指责便像雪融化后的湿气很快蒸腾起来,包括他每年收菜子从沟里人手里抽头儿,包括他把最好的地给了日竿子却少算了亩数,包括沟里人拿到油坊的是上好的菜子换回的却是又稠又糊还带了辣味儿的榨底子油,弄得过年做出的饭都带了股呛人的辣味儿。更有甚者还揭了他的老底,说他打小就是个心术不正的家伙,趴在茅厕墙上偷看姐姐脱裤子;看见村里的狗恋单拿绳子把正在舒服的狗捆一起扔进沙河里;秃子家的草驴不让王二家的小叫驴跳,他拿根抬水杠子猛一下就捅进去,害得秃子家的草驴以后再也怀不了驹;自己的爹看上了男人得痨病死掉的马寡妇,想吃嘴偏草,他一巴掌下去,扇掉了亲老子两个门牙。凡此种种,直把他说成了一堆狗屎,有人趁机说出憋在心里老久的话,这号人还想生儿子,不断后才叫怪哩。
  
  沟里就是沟里,甭看平日里风平浪静,谁对谁都好。一旦起了事端,这沟就不一样了,人也不一样了,更不一样的就是长在人脸上的嘴。站在巷里,你听听,一个个唾沫渣子乱溅,有的没的红的白的能说的不能说的全给你倒了出来。你再听听,唾沫渣子里的六根,就真正不是个东西了。
  
  日竿子正是在这样的风声里发出对侄儿深深的担忧。他说:“得想个法儿呀,一沟的唾沫喷出来,不淹死也得呛死。”管家六根的心很快黑下去,他本来就是个心事很重的人,一听日竿子说出这些,心事就越发重了。重得能把他压死。不过他还是很能沉得住气,尤其在叔叔日竿子面前,就越发得有底气。沉了会儿头,恨恨地抬起来说:“屁大个事,你当话真能淹死人?那是把脸看得比命值钱的人自个跟自个过不去,你把脸装裤裆里试试,啥这话那话的,尽是屁,屁,活人,哼,他们远着哩……”
  
  日竿子让侄儿一席话说得无言以对,哟嘿嘿,你听听,都把脸说到裤裆里了,人要是不要脸,那还怕个甚?日竿子惊讶地瞪住自个侄儿,一脸的骇然,他确实没想到,自个侄儿竟活得刀枪不入了,行,行,狠着哩,狠。日竿子心里虽是极其不舒服,但最终,还是对侄儿的理论首肯了。
  
  走出日竿子家,墨夜很快罩住了六根心灵。正月的这个夜晚没有星星,月亮让厚重的云遮严了,刺骨的寒风飕飕刮,冰碴儿打在脖颈上生扎扎疼。管家六根觉得腿灌了铅,忽然迈不动了,心掉在黑夜里,寻不到,孤魂一样站在风口子上,直站得通体冰凉,脚趾头快要冻掉了,才回到屋里。柳条儿打鼾的声音瞬间点响了心里的炮,拾起笤帚就冲光溜溜的身子上抽去。
  
  日你妈,你倒睡得踏实。
  
  少奶奶灯芯是在正月十一的正午走进老管家和福院里的,本想早些过来拜个年,娘家来了人给耽搁了。年都过了这些个日子,才提着东西看人家,心里过意不去。
  
  十五岁的少年石头站在冬日的阳光下望天,天上有朵白云打从磨房里回来就吸引他到现在。白云真是好看极了,絮絮棉棉的像一床填满想象的厚被,更像一座悬在半空里的山,奇峻无比。十五岁的少年石头常常生出到云层端坐的怪诞想法,看云是他每日少不了的事儿,除非厚重的乌云将他的目光阻挡住。他穿一件蓝布汗褂,上面裹着黑粗布面子的棉袄,圆圆的衣领衬托得他脖颈颀长,红润的面庞在冬日暖阳的照耀下发出黄铜的光亮,他的身子已长成大人,后面望去已呈现出壮劳力的轮廓,只是两条笔直的腿还略显力量不足,觉得他只能撑起想象而不能额外再担起什么。
  
  刚刚添了一岁的少奶奶灯芯一进院就让院里的少年抢了目光。蓝天白云下披满阳光的少年像一棵正在茁壮成长的挺拔的松,一下就把心思掏空了,不由得止住脚步,怔怔地立他身后,看太阳在他身上泛出一层儿一层儿光晕,那光儿透着鲜活的气息,散发着一股股青春年少的味道,寂寞的院子因了这个年轻的生命而充盈了勃勃生机,这生机同样以无比灵巧的双手撩拨着她略显困老的心。有一刻,她觉得自己的生命重新回到了十几岁透明的亮色里,忍不住也抬头,朝那朵纯净得近乎让人屏息的白云伸出目光。
  
  按说,少年石头要比命旺小一岁,其实也就几个月。老管家和福得子晚,头一房老婆娶了来没三年,患上病死了,没留下一男半女。老管家和福空熬了几年岁月,都想好要一个人过了,谁知上天又赐给了他另一个女人。女人还年轻,过门时还没灯芯现在这岁数,两年后有了石头,一下就把和福过日子的兴头给提了起来。灯芯望着石头,心里忽然想,错前错后生下的人,咋就差别这么子大?这身子,这目光,绝绝是男人命旺不能比的。
  
  少年石头被云中的另一双眼睛打扰了,缓缓转过身子,寻了那目光而来,蓦然望见一张圣美的脸,恍惚得不敢确信,又抬头望了望云,再次把目光挪向门口立着的女人。两个人就那么对望了一阵,直到确信这是在院里而非云里时才启开嘴唇,互相说话了。
  
  “你是石头?”
  
  “你是下河院少奶奶?”
  
  像是互相心里装了多少年,梦里又等了多少年,终于见面了似的,都在心里惊叹了一声,而后,便吟吟笑在了一起。
  
  “我听爹说过。”
  
  “我常听院里人说起。”
  
  这便是一生里他们头次说的话,说完就进了屋。石头娘不在,串门了,这阵儿唤她串门的人实在多,都有些忙不过来。和福去了庙上,一过初十,和福就得住庙上,为二月头上的大事做筹划。两个人坐着,却忽然没话,望一眼勾下头,再望一眼又互相扭过头,直到石头娘带着乏累走进来,两人竟然没再说两句话。
  
  这个明媚的正午给院里平添了很多陌生的东西,也给少年石头带来了比云更有意蕴的另种生命。少奶奶灯芯走后很长时间,他还呆怔在院里醒不过来。
  
  同样的正午,奶妈仁顺嫂家却被另一种气氛笼罩着。
  
  整个年让仁顺嫂过得无比沮丧。那个夜晚后,东家庄地没再唤过她,上房的门自此对她紧闭。冷漠的目光仿佛冬天凄冷的风,每扫一眼都让她禁不住哆嗦。老管家和福那一卷纸,寒冬里点起她一团希望,她挑着油灯,哼着三房松枝教她的曲儿,一剪一剪的,把心头的盼全剪到了纸上,也把那份相思,那份爱剪到了纸里。望着一炕火红的窗花,奶妈仁顺嫂幸福得不成样子,憧憬得不成样子,几乎要抱着窗花,美美哭上一场。不料,年三十她到院里一望,妈呀,那糊了白纸儿的窗户,早已是莺飞燕舞,一派子红。松枝、蜡梅、飞鸟、山兔,尽是些她没见过的窗花,剪得那份巧,那份儿活,那份儿喜气洋洋,甭用猜,一看就是出自西厢那双手。天呀,她一派投入中,竟把这个给忘了:少奶奶灯芯跟三房松枝,原本就是一个窗子底下的呀。
  
  她哭了一场,一场火,将那些再也派不上用场的窗花给烧了。一同烧掉的,还有她的心,她的思,她的念,她的想……
  
  到了腊月二十六,老管家和福提着一条猪腿走进耳房说:“东家让你提前过年去,这肉你拿着,清油改天我再送去。”奶妈仁顺嫂死灰一般的目光搁和福脸上,搁得和福难受,搁得和福嘴张了几下,狠狠一跺脚,啥也没说走了。还说甚呢,能说甚呢?一切都明摆着,她是多余,是累赘,是一条老狗,得撵出去!
  
  奶妈仁顺嫂提着猪腿,心如刀绞般出了门。巷子里是压不住的热闹声,但热闹都是别人的,仿佛人们已知道她让下河院赶了出来,走在巷里竟没人跟她亲热,没人把热闹多少朝她洒一点。唯有草绳远远跟她说了句话,草绳的目光盯着猪腿,没看见她有什么异常。那一刻,奶妈仁顺嫂真想将猪腿分一半给草绳,只要能陪她说句话。可草绳显然并不眼热,自打生了儿子,草绳对一切都不再表现出眼热。只好做罢,孤零零回到自个院里。
  
  享受惯了下河院过年的热闹,家里的冷清像夏季里沙河的洪水,没完没了袭来,儿子二拐子偏又是个不知冷暖的人,一天到晚,心思都在赌上。
  
  年终于过去了,儿子二拐子明儿个要去窑上,有句话憋心里好久,奶妈仁顺嫂想说出来。
  
  “你……不赌行不?”
  
  “我的事不用你管。”二拐子刚赌回来,一头钻被窝里说。
  
  “可……那是我的钱呀。”
  
  “你的钱?”二拐子很不耐烦,输钱的人总是不耐烦。“钱留着做甚,不如赌了干净。”
  
  “你个混账,想气死我呀。”
  
  “谁个气你了,想死想活你自个说的,甭拿别人的气往我头上撒。”
  
  “你说甚……你?”
  
  “你心里明白,说出来难听。”二拐子索性捂严了被子,不再理她。
  
  二拐子自然明白当娘的为啥叹气儿,为啥丢魂儿,打窑上下来,便听说了下河院发生的事。可他懒得管,爱咋咋,只要不妨碍他就行。
  
  二拐子对母亲仁顺嫂跟东家庄地的关系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这并不是说他是个多开化的男人。事实上母亲也带给他不少羞耻,下河院下人们之间偷偷摸摸的传闻,还有看他的眼神,都让他在下河院抬不起头来。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二拐子有什么办法?爱跟谁睡跟谁睡,东西她长着,我能看住?二拐子常常这么劝解自己。
  
  二拐子本想戒赌的,白打下河院少奶奶掀翻牌桌,二拐子就没再赌过。是仁顺嫂的唠叨把他又赶进赌房,他是输了钱,输得还多,但没有仁顺嫂的唠叨难受。比起这些叨叨来,钱算什么?奶妈仁顺嫂再跟他叨叨,二拐子就跳了起来,很凶,有几回险些把难听话说出来,可他真想说出来。
  
  二拐子走后不久的一个夜晚,奶妈仁顺嫂在她的小院里迎来了天天渴盼的男人。东家庄地提着一包点心,那是上好的点心,平日里自个都舍不得吃。在仁顺嫂一连串的惊叫里,东家庄地平稳地坐下,完全像这屋的主人,不慌不乱。伸出目光巡视了一周,屋子是破了些,过年连窗子也没糊,被子慵懒地堆在炕上,跟她往日的干净形成鲜明对比。庄地啥也没说,知道女人心里恨他冤他,但他啥也不想说,只是望住她,目光里有丝眷恋,更多的却是不安,那是儿子命旺带给他的。
  
  一想儿子命旺喝下的苦针儿汁,东家庄地的目光就成了这样。
  
  仁顺嫂先是哭了一鼻子,又说了不少悔话,觉得庄地能原谅她了,就试探着把身子靠过去。庄地没有拒绝,但他的抚摸显然缺少热情,只是象征性地在胳膊上抚了会儿,然后掏出点心,要她吃。看着女人把点心咽下去,看着女人眼里的温情一点点升上来,迷蒙住整个眼,庄地起了身,他走得很坚决,没给女人留一点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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