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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下)

第四章(下) (第1/2页)

05
  
  与留用人员重新登记同步进行的,是各级机关和企事业单位公职人员的定编定岗,逐步实行国家干部行政级别和薪金制度。江淮省人民**成立后,将荣军医院交给江淮军区,正式定编为陆军705野战医院,完全按照军队编制刷新,丁范生被正式任命为705野战医院院长,于建国为政治委员。上级派来一位老八路军医秦莞术担任副院长兼医政处长,原军管会卫生科长柴效锋为705医院副政委兼政治处主任。肖卓然后退一步,担任医政处副处长。撤销了妇科,舒云舒和舒雨霏都到内科当了医生。程先觉重新参军,没了职务,在医政处当了一名助理员。
  
  汪亦适的军籍没了。
  
  正式任命下达之后,肖卓然被当头敲了一棒,会后去找丁范生,满脸沮丧。丁范生说,怎么啦,委屈你啦?我们共产党人不讲职位高低,都是为人民服务。你虽然地下工作开展得不错,但是年纪太轻,又没有战争经历,组织上还算是重用了你。你要经得起考验。
  
  肖卓然说,我个人无所谓,但是汪亦适他们怎么办?当初成立荣军医院的时候,吸纳了六个原医科学校的学员来当医生,他们在业务上都有一技之长,都是皖西军管会批准的。现在军装说脱了就脱了,怎么交代?
  
  丁范生说,皖西军管会批准的不作数了。我原先还是军管会任命的院长兼政委呢,这个政委说不让兼就不兼了。一句话,革命军人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肖卓然说,道理是这个道理,问题是,他们已经不是革命军人了,就是他们愿意搬,也没有地方放啊!
  
  丁范生说,这倒是个问题。他们现在不是军人了,留在医院没地方放,交给地方吧,又可惜了。我们找政委商量商量,看看怎么办。
  
  于是就找于建国。于建国说,这个问题要开会研究。
  
  当天下午,705医院召开了正式成立后的第一次党总支扩大会议,其实除了院首长,被扩大的人员只有肖卓然一个人。于政委在会上说,对于这些特殊身份的人物,上级有指示,尽量交给地方,表现好的,医院可以推荐。
  
  丁范生说,别人可以推荐出去,但是汪亦适是对我们医院作过贡献的,而且医术可以,一天可以做十几台手术。我们能不能保留?就这样让他走了,我也不忍心。
  
  于建国说,还是推荐给地方的好。汪亦适有医术,一招鲜,吃遍天,到哪里都有用武之地。到了地方,他可以成为国家干部,正式的医生。留在我们705医院,说军医不是军医,说不是军医他又要干军医的活,关系不顺啊!
  
  副院长秦莞术说,汪亦适这个人我也听说了,是个本分的医生。我们705医院虽然被定编为团级野战医院,但是业务力量还很有限。这样的同志如果能留下来最好。新的编制表上,我们不是有军工的指标吗?
  
  肖卓然愣住了,因为他知道军工的指标是为了照顾老革命的家属子女才下发的,其工作多数同医务无关,譬如烧锅炉、站柜台、看收发、修水电,等等。但是,因为他不是总支委员,是列席会议的,不便发言,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几位院首长布局谋阵。
  
  于建国说,军工指标不是给这些人准备的,虽然我们在编军人成家的少,家属子女少,但是,战争结束了,将来会多起来的。另外,汪亦适是医生,你让他当军工也未必合适。当了军工,你让他到哪里上班?是烧锅炉还是修水电?
  
  丁范生挠挠头皮说,这确实是个问题。可是怎么办啊,真是他妈的难题,搞了个包袱。小肖,谈谈你的看法,你有什么高招?
  
  肖卓然半天没吭气,他现在不是院首长了,坐在这里,就有些难受。有话想说,又不能像过去那样理直气壮,还得察言观色,苦不堪言。肖卓然说,我想,这件事情,最好能同本人见面,听听他自己的想法。
  
  丁范生说,好,我们把情况说明,看看他自己是什么态度。
  
  副政委柴效锋说,同个人见面是必要的,但是个人的意见只能供参考。如果他们提出,就留在705医院,那我们怎么办,给他们办理重新入伍的手续?
  
  丁范生说,剥皮吃萝卜,剥一截吃一截。实在不行就推荐给地方医院。
  
  后来就分工,由肖卓然找汪亦适谈话。见到汪亦适,肖卓然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儿都流出来了。汪亦适的军装已经脱了,现在穿着医科学校时期的国军旧军装,领花被抠掉,膝盖和胳膊肘都磨破了,打着补丁。
  
  肖卓然首先从整编的大局说起,然后说到705医院的处境,最后劝说汪亦适,既然重新入伍已经不可能了,我看到地方医院工作也行。以你这半年在皖西城留下的名气,加上705医院的推荐,会给你一个好的安排。
  
  汪亦适不吭气。虽然穿着旧衣服,而且多处磨损,但不知道汪亦适用了什么法术,补丁打得很齐整,衣服也洗得很整洁,好像还用开水茶缸熨过。
  
  肖卓然说,我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弄成这样。你有什么想法可以提出来。
  
  汪亦适说,我不想去地方医院,你跟丁院长他们说说,让我留在705医院里当军工吧。
  
  肖卓然吃了一惊说,亦适,你怎么会这样选择?到地方医院,你将是一个实力雄厚的医生,而留在705医院当军工,基本上就是……就是……就是……肖卓然“就是”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其实他就差说出个“下等人”了,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汪亦适淡淡一笑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我不在乎,我要留在705医院,把我的问题搞清楚。
  
  肖卓然说,你还有什么问题没有搞清楚?
  
  汪亦适说,我是起义者,不是投诚者,更不是俘虏。
  
  肖卓然说,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你到了地方医院,当上医生,待遇一点不比在705医院差。
  
  汪亦适说,我不是为了待遇。
  
  肖卓然说,那你是为什么,难道仅仅为了一个说法?
  
  汪亦适认真地点点头说,是的,就是为了一个说法。
  
  汪亦适被正式聘为705医院军工的那天下午,舒云舒和大姐舒雨霏到汪亦适的宿舍帮他收拾东西。医院的单身军工都住在集体宿舍,那是原医科学校的工友们住的,在医院的西北角,一般都是七八个人住一间。
  
  说是收拾东西,其实也没有多少东西可以收拾,一个旧皮箱就装了汪亦适的全部家当。
  
  收拾的过程中,舒云舒和汪亦适都很少说话,无话可说,很沉闷。舒雨霏帮助汪亦适把蚊帐上的窟窿补了,扯着线说,亦适,你不要伤感,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705医院卸磨杀驴,我们没有必要一棵树上吊死。
  
  汪亦适说,大姐,我不伤感。
  
  舒云舒说,大姐,话不能这么说,亦适是志愿留下当军工的。虽然有点委屈,但并不是组织勉强的。你们要体谅组织的难处。
  
  舒雨霏说,什么难处,有眼无珠,耍猴啊?
  
  汪亦适默不作声,东西收拾完了,就扫地。地扫干净了,看看天,时间还早,又找了一块抹布擦拭门窗。这栋宿舍房是原先医科学校最好的房子,每一间都宽敞明亮,门窗上安了玻璃,里面还配有樟木家具。汪亦适一边擦拭,一边打量,还把一只合不拢的抽屉给修好了。
  
  舒雨霏说,亦适你真是个讲究的人,房子就要给别人了,还这么细心维护。你是舍不得吧?
  
  汪亦适说,那倒不是。这是我住过的房子,不能乱糟糟地留给别人。雁过留声,人过留名啊。
  
  舒云舒看着汪亦适,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眼睛有些湿润。舒云舒说,亦适,抽空回趟家吧,皖西解放大半年了,总是见信不见人也不行。
  
  汪亦适若有所思地说,好,我是有这个打算。我要让家里知道,我还活着,我还留在皖西。
  
  舒雨霏说,亦适你打算回梅山?那好,我跟你去一趟怎么样?我好长时间没有去你们汪家庄园了,还是十三岁那年去过,那时候到湖里采莲子,差点儿掉到水里去了,你记得不记得?
  
  汪亦适笑笑说,记得。
  
  舒云舒说,这样的大事怎么能记不得?你那时候根本不带我和亦适玩儿,说我们是跟屁虫,讨厌。结果,你和丰韵姐翻了扁舟,还是亦适回到庄园里喊的大人。没有亦适,说不定你已经没命了。
  
  舒雨霏说,自从那次之后就再也没有见到汪丰韵了,她现在怎么样,听说嫁人了是吧?
  
  汪亦适说,是的。
  
  舒雨霏问,嫁了个谁?你二姐那么漂亮,又有文采,一定会嫁个如意郎君。
  
  汪亦适说,我也没见过,听说是一个军官,那个人跑到台湾去了,二姐又回到梅山了。
  
  舒雨霏说,亦适说定了,我跟你去梅山。我要去看看你二姐。
  
  汪亦适说,山高路远,诸多不便,大姐你还是等以后交通发达了再去吧。
  
  舒雨霏说,我去省里进修之前,给了一个礼拜的假,我闲着也是闲着。你为什么不想带我一起去?小时候你见到我就缠着我给你讲故事,难道忘了?
  
  汪亦适说,我怕你走不动,再说,山里还有匪情。
  
  舒云舒灵机一动说,有了,爸爸不是说要到梅山找汪伯伯商量建药厂吗,至少有马车,你们跟着爸爸,人多势众,彼此也有个照应,岂不两全其美?
  
  汪亦适不说话了,他也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如果没有马车,回趟家至少要徒步两天两夜,实在让人望而生畏。
  
  06
  
  郑霍山被判劳教三年。判了劳教的郑霍山又回到了三十里铺,还是脱砖坯。郑霍山再也没有办法偷奸耍滑了,因为楼炳光比他更惨,他被判了劳改,而且判了十年,属于重刑犯人,连砖坯都不让脱了,关在窑里烧砖,比脱砖坯要劳累得多,也危险得多。
  
  郑霍山之所以被判劳教,除了现实表现不好以外,又被人揭发出许多反动言论,这些言论其实是过去说的,多数都是牢骚话。
  
  关于郑霍山的牢骚话,有不少故事,其中有一个还比较著名。那还是在刚到三十里铺不久,起义学习班里有个人犯了羊角风,卫生所的医生没经验,手足无措,有人向管教人员报告,说郑霍山有祖传秘方治疗这种病,管教干部就把他叫了过去。其实这是有人故意为难郑霍山的,郑霍山的家庭是中医世家不错,但是强项在治疗肾病,而郑霍山本人学的是西医,动刀子打针的。好在郑霍山也懂点中医,脑子聪明,融会贯通,过去一看,把把脉,翻翻病人眼皮,掰开嘴巴闻闻,然后伸手向管教干部一摊掌心说,拿来。
  
  管教干部不解其意说,拿来什么,我不知道拿什么药。
  
  郑霍山说,不是药,是证明。
  
  管教干部更加莫名其妙地问,什么证明?
  
  郑霍山说,好人证明。
  
  管教干部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新情况,想了半天才说,哪有这个证明啊,天底下有这种证明吗?
  
  郑霍山站起身来,拍拍屁股说,没有好人证明,我为什么要给他治病?我怎么能知道他不是坏人?我要是给坏人治好了病,那我不是帮凶吗?
  
  管教干部说,他是起义者,是我们的团结力量,我能证明他是好人。
  
  郑霍山说,空口无凭啊。就算你能证明他从前是好人,但是你能证明他以后还是好人吗?我要是把他治好了,他以后欺男霸女怎么办,杀人越货怎么办?
  
  管教干部说,岂有此理,这是什么逻辑!你当医生的,救死扶伤是你的职责,哪有先证明是好人然后才给人治病的,真是天下奇闻!
  
  这句话被郑霍山钻了空子。郑霍山说,这话可是你说的啊,你们共产党说话不能信口开河啊!你说我是医生,那好,我现在就给他开方子治病,但是你得保证让我到医院里坐堂问诊。哪有医生天天脱砖坯的?我这双做手术的手,现在变成了泥瓦匠的手!
  
  那个管教干部被郑霍山出了个难题,十分恼火,要不是怕违反政策,没准会给郑霍山一耳光子。当然,说归说,郑霍山后来还是把那个羊角风给治好了,而且治疗得很神奇。据说他只是在病人的身上点了几个穴位,病人就醒了,接着用了几味中药,这个病人半年没犯病,为间隔最长的一次。后来,三十里铺只要出现病号,卫生所搞不清楚的,多数都要问郑霍山。郑霍山有了资本,就开始摆架子,对管教干部说,哪有找泥瓦匠看病的?你们要是把我当医生看,就把我安排到医院,当一个名正言顺的医生,如果再不兑现,我只脱砖坯不看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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