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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下)

第二章(下) (第2/2页)

肖卓然说得激动,汪亦适听得有些发呆。他总是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但是又不知道不对劲的根子在哪里,直到几个月后,听说丁院长狠狠地批评了肖卓然,他才明白,原来是肖卓然的想法同丁院长的建院指导思想产生了距离。丁院长始终都在强调,我们的国家刚刚从废墟上站立起来,我们的国家还很穷,我们要树立长期艰苦创业的思想准备,用最简陋的设备,做出最伟大的业绩。
  
  当然,平心而论,汪亦适是赞同肖卓然的设想的。医院嘛,是一个讲究科学的地方,不能寄希望于神话,用最简陋的设备,可能有时候能做出一点成绩,甚至可能歪打正着做出相当的成绩,但是就医学领域而言,不太可能做出最伟大的业绩。
  
  见汪亦适沉思不语,肖卓然说,算啦,我也不跟你说那么多了。但是有一句话我要提醒你,要加强政治学习,要熟悉党的方针政策,要了解国家大事。不能当一个糊涂医生。政治上糊涂,是当不好医生的。
  
  汪亦适说,我就是因为政治上糊涂,才当了俘虏的。
  
  肖卓然说,那是啊,一步之差,步步差,你要引以为戒。
  
  说完,招呼舒云舒说,走吧,我们去会议室。
  
  舒云舒向这边看了一眼说,卓然,你陪大姐先走一步,我有话要对亦适说。
  
  肖卓然的表情僵硬了一下,看看舒云舒,又看了汪亦适一眼说,好吧,不过你们得快点,参加政治学习是一件严肃的事情,迟到了影响不好。
  
  舒云舒答应一声知道了,肖卓然才向舒雨霏打了一个招呼,沿着林荫小道走出了花园。
  
  舒云舒沿着花台转圈,汪亦适也只好跟着转圈。舒云舒说,亦适,有一句话我一直等你来问,但是你一直没有问。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汪亦适说,我没有什么好问的。
  
  舒云舒惊讶地看着汪亦适说,难道,你没有接到那封信?我是说,解放皖西城前一天,夹在《为三民主义而战》里的那封信?
  
  汪亦适老老实实地说,接到了,而且我也按照你的要求……那封信真的是你写的吗?
  
  舒云舒,你说呢?
  
  汪亦适说,你的字就是用左手写我也能认得出来。我的意思是说,信里的那些话,是不是你说的?
  
  舒云舒赧然一笑说,那是一封以个人名义的公开信,里面有些措辞不适合你,那不是你我之间交流的口气,有些生硬了,你要理解。那是肖卓然,不,其实当时我已经在军管会城工部的临时办公室了,就是皋城大酒店里,内容是肖卓然打好草稿的。
  
  汪亦适哦了一声说,这一点我已经想到了。其实,我真的是想投奔光明的。我还真的劝说了程先觉和郑霍山,只不过事与愿违,弄巧成拙。
  
  舒云舒说,这个我知道。我很后悔没有在此之前把话跟你挑明,那天就在这个花园里吧,你要是能够多待三分钟,也许不会发生后来的事情。可是你太自负了,一叶障目,就是因为……
  
  汪亦适说,因为什么?
  
  舒云舒说,因为爱情。我知道你的心思,但是你知道,我和肖卓然已经明确了恋爱关系。可是话又说回来了,我们之间没有爱情,不等于没有感情,不等于我们在政治上不关心你。那天你要是听我把话说完,你跟我们一起行动,那情况又是另外一个样子。
  
  汪亦适说,我现在这个样子就很好。
  
  舒云舒停住步子,很在意地看了汪亦适一眼说,是吗,你说的是真话吗?
  
  汪亦适说,你是知道的,我不说假话。
  
  舒云舒说,我看你好像还是不顺心,心事重重的。
  
  汪亦适说,从冬天到夏天,我可能还需要一个适应阶段。
  
  舒云舒说,这倒是。在荣军医院工作,你是不是有点委屈?
  
  汪亦适说,不,我觉得很好。只不过,我希望我们的医院早一点正规起来,尤其是业务建设,要有制度,有规矩。刚才我听肖卓然说了一番话,觉得他是有当领导的才干的。你跟他好没错。
  
  舒云舒说,你说的是真心话?
  
  汪亦适说,你知道的,我不说假话,尤其是对你,我不说违心话。
  
  09
  
  事情来得突然,汪亦适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
  
  李得海的阑尾手术做过之后,很快康复,第四天就活蹦乱跳地回到连队参加大别山剿匪去了,没想到在一个上午突然腹痛难忍,在地上打滚。连队卫生员不会开刀,但是连队卫生员还当真有些经验,给李得海检查了一番,言之凿凿地说,李得海的肚子里有东西,而且连队卫生员进一步推理说,李得海肚子里的东西是做阑尾手术时留在里面的,不是手术镊子就是纱布或者线头。卫生员说,里面要是没有东西,你们杀我的头!
  
  虽然只是个连队卫生员,但他也是从战争中打出来的,战地救护火线抢险出生入死不知道从阎王爷的门槛里进出过多少遭,所以他的话很有权威性。
  
  病人再次被送到荣军医院。
  
  丁院长闻讯勃然大怒,立即指示肖卓然率领程先觉一干人等,如临大敌地来到内科,把一个星期前给李得海割阑尾时候的有关人员全都集中在饭堂里,查找原因,主要的目标当然是汪亦适。
  
  汪亦适心里也不是太有底,虽然只是一个再小不过的手术,但是,这是他第一次割阑尾,而且器械护士和监控护士都不是护士学校毕业的,都是从工厂直接参军到医院,仅仅培训了一个星期就上岗了,搞得手忙脚乱,难免出错。所以说,肖卓然要他保证没有把手术器械或者杂物遗留在病人腹腔,他迟迟没有表态。他说,我拿不准,真的不敢保证。实在不行,打开腹腔再看看。
  
  肖卓然无奈,只好如实禀报。丁院长拍着桌子吼道,他妈的国民党医生不安好心,对解放军的英雄没有感情,太不负责任了。枪毙!
  
  肖卓然说,事情还没有搞清楚,恐怕不能轻率结论。
  
  丁院长说,那就先关起来,给我审讯,到底是怎么回事!给我们的英雄肚子里埋下定时**,是可忍,孰不可忍!
  
  肖卓然说,关起来恐怕也不妥。现在当务之急是要解决病号的痛苦。我建议,还是让汪亦适做手术,打开看看。
  
  丁院长痛心疾首,流着眼泪说,你就那么相信你的国民党同学?他要是存心破坏,随便一刀,还不把我们的英雄给谋害了。你能负得起责任吗?
  
  肖卓然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差点儿也拍了桌子,但是他忍住了,不卑不亢地说,丁院长你也说过,医术是没有党派的,也是不分左右的。医学是科学,不能感情用事。我建议送到军部医院透视一下,看看到底是不是遗留了东西。
  
  丁院长说,那好,那就听你的,你亲自组织抢救。出了问题,你们一块儿上法院。
  
  事情就这么定了。没想到肖卓然回到内科,把丁院长的决定传达了,汪亦适居然拒绝执行。汪亦适说,用不着送到军部医院。我回忆了,确实是遗留了一团棉球。我建议把腹腔打开,把东西取出来。
  
  肖卓然气急败坏地说,汪亦适,责任重大,你不要赌气,稳妥起见,还是转院。
  
  汪亦适说,我闯的祸我负责。我立下军令状,如果病人生命安全出了问题,我愿意偿命。
  
  正在争执,丁院长亲自赶到了,恶狠狠地看着汪亦适说,那好,你就再来一刀。不过我告诉你,如果我们的英雄有个三长两短,那你也休想再吃军粮了。
  
  汪亦适说好,然后平静地吩咐助手和护士做准备。
  
  李得海的腹腔再次被打开,汪亦适的手在血淋淋的腹腔里缓缓游弋。他的心里有两个声音,一个声音说,快出现吧,你这个罪恶的家伙,你到底是什么,是棉球还是镊子,是纱布还是沙子?另一个声音说,千万不要啊,千万不要真的有什么遗留,我是一个受过专业教育医生,倘若真的在做手术的时候把器械留在病人的腹腔里,那就是天大的丑闻,就算组织上不枪毙我,我的学术生涯也就到此终结了,今生今世,我还能做什么呢?
  
  突然,汪亦适的脸颊痉挛了一下,他的手臂不动了,一动不动。
  
  围观的人们都看到了这一幕,全体人员屏住了呼吸。丁院长和肖卓然也看见了,两行热泪从汪亦适的眼角流出,很快就汇成两条小溪。
  
  汪亦适的右手从病人的腹腔里小心翼翼地抽出来了,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的,是一团血淋淋的物件。丁院长迫不及待,抢上一步夺了过去,把那物件在自己的军衣口袋上擦了擦,这回大家都看清楚了,原来是一枚子弹头。丁院长愣住了,肖卓然愣住了,连汪亦适也愣住了。
  
  肖卓然说,啊,怎么会是这样,这是怎么回事?
  
  丁院长盯着汪亦适看了一阵子,突然挥拳打在汪亦适的肩膀上,失声痛哭,小汪啊,我对不起你,我早就该想到的。可是,不打仗了,我这脑子就糊涂了,我错怪你了……
  
  汪亦适说,我饿了。
  
  一旁的吴学敏说,汪医生两顿没吃饭了。
  
  丁院长说,赶快,叫伙房煮几个荷包蛋,慰问我们功高劳苦的汪医生。
  
  众人走了,留下李得海,仍然由汪亦适监护。程先觉走在最后,走了几步,又转了回来,凑到汪亦适的身边,神神秘秘地问,亦适,明明是弹头,你怎么说是留下了一团棉球?
  
  汪亦适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转身向门外走去。
  
  以后搞清楚了,李得海腹腔里的弹头是在淮海战役中留下的,过去已经被腹腔的肌肉包裹。上一次因为做了阑尾切除手术,肌肉结构发生了变化,李得海在大别山剿匪战斗中,活动量大,弹头慢慢地游离出来了。
  
  当天中午,丁院长召开了院务会,会议也没有什么主题,首先是检讨自己的官僚主义,冤枉了好人,号召医院当领导的,工作要深入,作风要扎实,处理问题要谨慎。然后话题一转,强调树新风立大志,艰苦创业。丁院长说,现在我们国家刚刚建立,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层层封锁,蒋介石残余势力疯狂破坏,我们面临着很大的困难。在这样的形势下,我们共产党员、共青团员要充分发挥先进模范作用,勒紧裤腰带干革命,为国家分忧,为新政权当好前哨。汪亦适同志就是一个很好的榜样,在艰难困苦的条件下,骨科医生做外科手术,快刀斩乱麻,挖出了埋在同志身体里的隐身**,解除了阶级兄弟的痛苦。事实再一次证明,只要忠诚党的事业,什么人间奇迹我们都能创造,所以我们再也不要强调这难那难了。在我们共产党人面前,天大的困难也能一脚踏平!
  
  丁院长这天情绪大起大落,此时可能过于激动,捋着袖子,慷慨激昂。讲到动情处,把桌子擂得咚咚响,茶杯在桌面上乱跳。
  
  在丁院长发表宏论的时候,程先觉目不转睛,满脸虔诚,还不时地往笔记本上记录。
  
  肖卓然也是正襟危坐,但是肖卓然没有记录。他毕竟是学医的出身,在新政权建立之后,他也经历了最初的激情和狂热,也曾充满了憧憬,幻想一夜之间战胜所有的帝国主义,明天一早起床,天下已是共产主义,有喝不完的牛奶、吃不完的面包。至于医院,就像苏联那样,全是先进的技术设备,诊断病情一览无余,做手术马到成功。但是,这些只是理想,而现实是严峻的。整个荣军医院,目前只有一台苏联援助的X光透视机,还有故障,没法使用。氧气设备根本谈不上。急救设备原先还有,是江淮医科学校留下的,但是被丁院长慷慨大方地送给剿匪部队了。舒南城老先生捐赠的一台X光透视机和两台显微镜,也被丁院长借给地方医院了。丁院长确实是个克己奉公的人,但是医院不能这么搞。
  
  肖卓然几次提出,申请经费,购买设备器械,丁院长始终不以为然。丁院长的理论是,国家正穷,新政权举步维艰,这个时候,我们只有帮忙分担的义务,没有要钱添乱的权利。至于器械设备,能不用的不用,能修的不借,能借的不买。谁再提买设备的事,以反革命论处!丁院长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谁还敢轻言买设备?那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在这种指导思想下,荣军医院差不多就是一个叫花子医院,这就不能不让肖卓然忧心忡忡了。
  
  这天中午肖卓然的精力还不是集中在设备上。他琢磨丁院长的话,有理想化的一面,但是在不同的环境里,也往往有真理的一面。此刻,他突然产生一个灵感,那就是地位和作用的关系问题。丁院长之所以出手大方把本院的设备一而再、再而三地拱手相让,是因为现在处在和平时期,荣军医院目前的任务就是为休整部队和当地居民打针发药,没有战斗任务,也没有抢险任务,把器材设备和药品支援大别山的剿匪部队天经地义,支援给担负新政权卫生防疫任务的地方医院也是天经地义。丁院长之所以现在不让提买设备,是因为没有钱,丁院长的意思是荣军医院克服眼前困难,自力更生,自创家业,这些都是无可非议的。而汪亦适从李得海身上挖出弹头这件事情,让肖卓然捕捉到了战机。
  
  肖卓然粗粗计算了一下,从解放战争的战场上下来,留在皖西地区驻扎的部队,共有一个野战师,两个地方独立团,一个即将集体复员的水利师,总共将近两万人,这两万人的部队,从抗日战争打到解放战争,还有很多参加过土地战争的老红军战士,都是枪林弹雨出生入死的,在他们中间,像李得海那样体内留下隐患的同志一定不在少数。如果我们荣军医院率先行动,来一个人体**大扫除,一方面为阶级兄弟解除痛苦,免去后顾之忧;另一方面,对提高荣军医院的声誉乃至地位,都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
  
  在这次会上,肖卓然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他说得很细,首先他强调这是在丁院长的启发下,忠诚党的事业,我们什么人间奇迹都可以创造,那么,为两万多官兵进行一次普查,排除隐蔽在人体内部的战争遗留物,是完全可以做到的。但是肖卓然又强调,至少需要一台能够正常运转的X光透视机。
  
  肖卓然说完,会场出现了短暂的寂静。程先觉不安地东看西看,当他把眼光落在丁院长身上的时候,吓了一跳,因为他看见丁院长似乎在那一阵工夫面红耳赤,大口喘气,牙帮骨哆嗦,胳膊上青筋暴突。程先觉不禁为肖卓然捏了一把汗,他不知道那个一阵风一阵雷的老革命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他担心肖卓然的提议会激怒这个反复无常的老革命。
  
  果然,丁院长站了起来,把拳头举到了半空,倏然砸下。桌面上一阵噼里啪啦乱颤,一只茶杯盖在程先觉的面前骨碌了几圈,落在他的脚下。程先觉心里一紧,想去捡那杯盖,犹豫了一下,终于没敢妄动。
  
  丁院长的拳头长时间地停留在桌面上,目光炯炯,看着肖卓然,咬牙切齿地说,肖卓然同志,自从你来到荣军医院工作以来,多次暴露了你的小资产阶级的思想残余,多次表现出对革命大局理解不够、支持不够,多次表现出本位主义、山头主义、技术至上的思想,所以,党组织对你是不满意的。不要以为我们不了解你,我们在观察你、在考验你!
  
  丁院长一言既出,举座皆惊,程先觉吓得脸都白了,连肖卓然也是目瞪口呆,茫然不知所措。
  
  丁院长说,一个人犯错误不要紧,认识上走弯路不要紧,关键是要加强政治学习。学习能使我们进步,学习能使我们提高认识,学习能使我们迅速地回到正确的革命道路上,学习能使我们由愚蠢变得聪明起来,学习……
  
  丁院长说累了,端起茶缸子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水,抹了抹嘴,正要接着说,又打住了,问肖卓然,啊,我说到哪里了?
  
  肖卓然平静地说,学习能使我们由愚蠢变得聪明起来。
  
  丁院长说,对啦,学习能使我们由愚蠢变得聪明起来,肖卓然同志就是例子。啊……你刚才提议什么?
  
  肖卓然说,对皖西驻军进行一次身体普查,排除战争时期留在官兵体内的隐身**——弹头弹片。
  
  丁院长又拍了一下桌子说,对,就是这个,肖副院长的这个提议英明伟大,切实可行,充分体现了我们荣军医院对阶级兄弟的感情,充分体现了我们荣军医院对党的事业无比忠诚、高度负责,充分体现了我们荣军医院为国家、为新政权排忧解难!
  
  肖卓然说,我还提议,至少要买一台能够正常运转的X光透视机。
  
  丁院长把挥舞在空中的手臂停了下来,瞪着眼睛问肖卓然,你说什么?
  
  肖卓然又重复了刚才的回答。丁院长愣住了,本来熠熠闪光的眼睛倏然黯淡下来,看着肖卓然说,你说什么,大声点,我耳朵聋,听不见。
  
  肖卓然只好又大声重复了一遍。
  
  丁院长伸出右手,往前拨拉耳朵,脖子向肖卓然的方向伸出很长,再次嚷道,你大声点,我耳朵背。
  
  肖卓然不说话了,抱起膀子,面无表情地看着天花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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