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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二二 (第1/2页)

从这一晚起,他又多了做梦的资料。梦折磨着他。每晚他都得不到安宁。一个梦接连着另一个。在梦中他不断地跟她分别,她去兰州或者去别的地方,有时甚至在跟他母亲吵架以后负气出走。醒来,他常常淌一身冷汗。他无可如何地叹一口长气,他知道自己的病已经很深了。
  
  晚上妻睡在他的旁边。他为了自己的病,常常避免把脸向着她。他们睡在一处,心却隔得很远。妻白天出门,晚上回家也不太早。她有应酬,同事们接连地替她饯行。她每晚回家,总看见母亲在房里陪伴他,但是等她跨进了门,母亲就回到小屋去了。然后她坐在床沿上或者方桌前凳子上絮絮地讲她这一天的见闻。现在她比平日讲话多,他却较从前沉静寡言。他常常呆呆地望着她,心里在想分别以后还能不能有重见的机会。
  
  不做梦时他喜欢数着他们以后相聚的日子和时刻。日子和时刻逐渐减少,而他的挣扎也愈加痛苦。让她去,或者留住她?让她幸福,或者拉住她同下深渊?
  
  “你走后还会想起我么?”他常常想问她这句话,可是他始终不敢说出来。
  
  五万元交来了:两万元现款和一张银行存单。妻告诉他,存“比期”,每半个月,办一次手续,利息有七分光景。到底妻比他知道得多!妻的行装也准备好了。忽然她又带回家一个好消息:飞机票可能要延迟两个星期。她也因为这个消息感到高兴。她还对他说,她要陪他好好地过一个新年。对他说来,当然再没有比这个更能够安慰他的了。他无法留住她,却只好希望多和她见面,多看见她的充满生命力的美丽的面颜。
  
  但是这样的见面有时也会给他带来痛苦。连他也看得出来她的心一天一天地移向更远的地方。跟他分离,在她似乎并不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她常常笑着对他说:“过三四个月我就要回来看你。陈主任认识航空公司的人,容易买到飞机票,来往也很方便。”他唯唯应着,心里却想:“等你回来,不晓得我还在不在这儿。”他觉得要哭一场才痛快。可是痰贴在他的喉管里,他用力咳嗽的时候,左胸也痛,他只好轻轻地咻着。这咻声她也听惯了,但是仍然能够得到她的怜惜的注视,或者关心的询问。
  
  他已经坐起来,并且在房里自由地走动了。除了脸色、咳嗽和一些动作外,别人不会知道他在害病。中药还在吃,不过吃得不勤。母亲现在也提起去医院检查、照X光一类的话。然而他总是支吾过去。他愿意吃中药,因为花钱少,而且不管功效如何,继续不断地吃着药,总可以给自己一点安慰和希望。
  
  有时他也看书,因为他寂寞,而且冬天的夜太长,他睡尽了夜,不能再在白天闭眼。他也喜欢看书,走动,说话,这使他觉得自己的病势不重,甚至忘记自己是一个病人。但是母亲不让他多讲话,多看书,多走动;母亲却时时提醒他:他在生病,他不能象常人那样地生活。
  
  可是他怎么能不象常人那样地生活呢?白天躺在床上不做任何事情,这只有使他多思索,多焦虑,这只有使他心烦。他计算着,几乎每天都在计算,他花去若干钱,还剩余若干。钱本来只有那么一点点,物价又在不断地涨,他的遣散费和他妻子留下的安家费,再加上每月那一点利息,凑在一起又能够用多久呢?他仿佛看着钱一天一天不停地流出去,他束着手无法拦住它。他没有丝毫的收入,只有无穷无尽的花费……那太可怕了,他一想起,就发呆。
  
  有一次母亲为他买了一只鸡回来,高兴地煮好鸡汤用菜碗盛着端给他吃。那是午饭后不久的事。这两天他的胃口更不好。
  
  “你要是喜欢吃,我可以常常煮给你吃,”母亲带点鼓舞的口气说。
  
  “妈,这太花费了,我们哪里吃得起啊!”他却带着愁容回答,不过他还是把碗接了过来。
  
  “我买得很便宜,不过千多块钱,吃了补补身体也好,”母亲被他浇了凉水,但是她仍旧温和地答道。
  
  “不过我们没有多的钱啊,”他固执般地说;“我身体不好,偏偏又失了业。坐吃山空,怎么得了!”
  
  “不要紧,你不必担心。横顺目前还有办法,先把你身体弄好再说,”母亲带笑地劝道,她笑得有点勉强。
  
  “东西天天贵,钱天天减少,树生还没有走,我们恐怕就要动用到她那笔钱了,”他皱着眉头说。鸡汤还在他的手里冒热气。
  
  母亲立刻收起了笑容。她掉开头,想找个地方停留她的眼光,但是没有找到。她又回过脸来,痛苦而且烦躁地说了一句:“你快些吃罢。”
  
  他捧着碗喝汤,不用汤匙,不用筷子,还带了一点慌张不安的样子。母亲在旁边低声叹了一口气。她仿佛看见那个女人的得意的笑容。她觉得自己的脸在发烧。她埋下头。但是他的喝汤的响声引起了她的注意。“很好,很好,”他接连称赞道,他的愁容消失了。他用贪婪的眼光注视着汤碗。他用手拿起一只鸡腿在嘴边啃着。
  
  “妈,你也吃一点罢,”他忽然抬起头看看母亲,带笑地说。
  
  “我不饿,”母亲轻轻地答道。她用爱怜的眼光看他。她心里难受。
  
  “我不是病,我就是营养不良啊,我身体以后会慢慢好起来的,”他解释般地说。
  
  “是啊,你身体会慢慢好起来的,”母亲机械地答道。
  
  他又专心去吃碗里的鸡肉,他仿佛从来没有吃过好饮食似的。他忽然自言自语:“要是平日吃得好一点,我也不会得这种病。”他一面吃,一面说话。母亲仍然站在旁边看他,她一会儿露出笑容,一会儿又伸手去揩眼睛。
  
  “他的身体大概渐渐好起来了。他能吃,这是好现象,”她想道。
  
  “妈,你也吃一点。味道很好,很好。人是需要营养的,”他吃完鸡肉,用油手拿着碗,带着满足的微笑对母亲说。
  
  “好,我会吃,”母亲不愿意他多讲话,就含糊地答应了,其实她心想:“就只有这么一只瘦鸡,给你一个人吃还嫌少啊。”她接过空碗,拿了它到外面去。她回来的时候,他靠在藤椅上睡着了。母亲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想给他盖上点什么东西,可是刚走到他面前,他忽然睁开眼唤道:“树生!”他抓住母亲的手。
  
  “什么事?”母亲惊问道。
  
  他把眼睛掉向四周看了一下。随后他带了点疑惑地问:“树生还没有回来?”
  
  “没有。连她的影子也看不见,”她带着失望的口气回答。他不应该时常想着树生。树生对他哪点好?她(树生)简直是在折磨他,欺骗他!
  
  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露出了苦笑。“我又在做梦了,”他感到寂寞地说。
  
  “你还是到床上去睡罢,”母亲说。
  
  “我睡得太多了,一身骨头都睡痛了。我不想再睡,”他说,慢慢地站起来。
  
  “树生也真是太忙了。她要走了,也不能回家跟我们团聚两天,”他扶着书桌,自语道。他转过身推开藤椅,慢步走到右面窗前,打开掩着的窗户。
  
  “你当心,不要吹风啊,”母亲关心地说;她起先听见他又提到那个女人的名字,便忍住心里的不痛快,不讲话,但是现在她不能沉默了,她不是在跟他赌气啊。
  
  “太气闷了,我想闻一点新鲜空气,”他说。可是他嗅到的冷气中夹杂了一股一股的煤臭。同时什么东西在刮着他的脸,他感到痛和不舒服。
  
  天永远带着愁容。空气永远是那样地沉闷。马路是一片黯淡的灰色。人们埋着头走过来,缩着颈项走过去。
  
  “你还是睡一会儿罢,我看你闲着也无聊,”母亲又在劝他。
  
  他关上窗门,转过身来,对着母亲点了点头说:“好的。”他望着他的床,他想走过去,又害怕走过去。他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日子过得真慢,”他自语道。
  
  后来他终于走到床前,和衣倒在床上,但是他仍旧睁着两只眼睛。
  
  母亲坐在藤椅上闭着眼睛养神。她听见他在床上连连地翻身,她知道是什么思想在搅扰他。她有一种类似悲愤的感觉。后来她实在忍耐不住,便掉过头看他,一面安慰他说:“宣,你不要多想那些事。你安心睡罢。”
  
  “我没有想什么,”他低声回答。
  
  “你瞒不过我,你还是在想树生的事情,”母亲说。
  
  “那是我劝她去的,她本来并不一定要去,”他分辩道。“换个环境对她也许好一点。她在这个地方也住厌了。去兰州待遇高一点,算是升了一级。”
  
  “我知道,我知道,”母亲加重语气地说。“不过你光是替她着想,你为什么不想到你自己,你为什么只管想到别人?”
  
  “我自己?”他惊讶地说,“我自己不是很好吗!”他说了“很好”两个字,连他自己也觉得话太不真实了,他便补上一句:“我的病差不多全好了,她在兰州更可以给我帮忙。”
  
  “她?你相信她!”母亲冷笑一声,接着轻蔑地说:“她是一只野鸟,你放出去休想收她回来。”
  
  “妈,你对什么人都好,就是对树生太苛刻。她并不是那样的女人。而且她还是为了我们一家人的缘故才答应去兰州的,”他兴奋地从床上坐起来说。
  
  母亲呆呆地望着他,忽然改变了脸色,她忍受似地点着头说:“就依你,我相信你的话。那么,你放心睡觉罢。你话讲多了太伤神,病会加重的。”
  
  他不作声了。他埋着头好象在想什么事情。母亲用怜悯的眼光望着他,心里埋怨道:你怎么这样执迷不悟啊!可是她仍然用慈爱的声音对他说:“宣,你还是睡下罢,这样坐着看着凉啊。”
  
  他抬起头用类似感激的眼光看了母亲一眼。停了一会儿,他忽然下床来。“妈,我要出去一趟,”他匆匆地说,一面弯着身子系皮鞋带。
  
  “你出去?你出去做什么?”母亲惊问道。
  
  “我有点事,”他答道。
  
  “你还有什么事?公司已经辞掉你了。外面冷得很,你身体又不好,”母亲着急地说。
  
  他站起来,脸上现出兴奋的红色。“妈,不要紧,让我去一趟,”他固执地说,便走去取下挂在墙上洋钉上面的蓝布罩袍来穿在身上。
  
  “等我来,”母亲不放心地急急说,她过去帮忙他把罩袍穿上了。“你不要走,走不得啊!”她一面说,一面却取下那条黑白条纹的旧围巾,替他缠在颈项上。“你不要走。有事情,你写个字条,我给你送去,”她又说。
  
  “不要紧,我就会回来,地方很近,”他说着,就朝外走。她望着他,突然觉得自己象是在梦中一样。
  
  “他这是做什么?我简直不明白!”她孤寂地自语道。她站在原处思索了片刻,然后走到他的床前,弯下身子去整理床铺。
  
  她铺好床,看看屋子,地板上尘土很多,还有几处半干的痰迹。她皱了皱眉,便到门外廊上去拿了扫帚来把地板打扫干净了。桌上已经垫了一层土。这个房间一面临马路,每逢大卡车经过,就会扬起大股的灰尘送进屋来。这一刻她似乎特别忍受不了肮脏。她又用抹布把方桌和书桌连凳子也都抹干净了。
  
  做完这个,她便坐在藤椅上休息。她觉得腰痛,她用手在腰间擦揉了一会儿。“要是有人来给我捶背多好啊,”她忽然想道。但是她马上就明白自己处在什么样的境地了,她责备自己:“你已经做了老妈子,还敢妄想吗!”她绝望地叹一口气。她把头放在靠背上。她的眼前现出了一个人影,先是模糊,后来面颜十分清楚了。“我又想起了他,”她哂笑自己。但是接着她低声说了出来:“我是不在乎,我知道我命不好。不过你为什么不保佑宣?你不能让宣就过这种日子啊!”她一阵伤心,掉下了几滴眼泪。
  
  不久他推开门进来,看见母亲坐在藤椅上揩眼睛。
  
  “妈,你什么事?怎么在哭?”他惊问道。
  
  “我扫地,灰尘进了我的眼睛,刚刚弄出来,”她对他撒了谎。
  
  “妈,你把我的床也理好了,”他感动地说,便走到母亲的身边。
  
  “我没有事,闲着也闷得很,”她答道。接着她又问:“你刚才到哪里去了来?”
  
  他喘了两口气,又咳了两三声嗽,然后掉开脸说:“我去看了钟老来。”
  
  “你找他什么事?你到公司去过吗?”她惊讶地问道,便站了起来。
  
  “我托他给我找事,”他低声说。
  
  “找事?你病还没有全好,何必这样着急!自己的身体比什么都要紧啊,”母亲不以为然地说。
  
  “我们中国人身体大半是这样,说有病,拖起来拖几十年也没有问题。我觉得我现在好多了,钟老也说我比前些天好多了。他答应替我找事。”他的脸上仍旧带着病容和倦容,说起话来似乎很吃力。他走到床前,在床沿上坐下。
  
  “唉,你何必这样急啊!”母亲说。“我们一时还不会饿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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