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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青春断代史(四)

第四章 青春断代史(四) (第2/2页)

认为南方冬日也温暖如春的人,一定没有在十二月午夜时分,只穿了一双没有后跟的棉拖,踩在水磨石的地板上,光在睡衣外披了一层薄毛毯。
  
  我妈这会儿要是醒来,她肯定不能理解女儿半夜里不知所踪是怎么一回事。
  
  没有灯,但夜色稀薄,轻,而且静,只有秒针和我的牙关在忙个不停。
  
  这样不行,我耸动鼻子,感冒是一方面,等他的电话等到感冒,那可是自尊心的问题。我起身,给自己倒了杯热水,翻出两粒药来吃,然后坐回去,把毛毯裹裹紧。
  
  ..................
  
  不晓得过了多长时间。
  
  柔软而舒适的黑暗里,有铃声隐隐地响起,第三或是第四声时戛然而止,余音很快被湮灭在深远的暗寂之中。我大概就这么短短几分钟,被下了昏睡咒一般,接着猛然醒转。
  
  时间却已经过去了,分针和时针错身别离,远远的不知哪儿,一场烟火的声响正到收稍处。
  
  我第二天果然感了冒,不太严重,讲话像变声时期的小少年。
  
  "你别跟外婆聊天了。"我妈嘱咐我:"她年纪大,抵抗力不好,你别把她给过上了。"
  
  小姨看我无聊,就说:"小凝,今天我得去值班,要不你跟我一起去看看书吧。"
  
  溧城师院的图书馆规模不小,法律书籍在三楼尽头,我从书架抽出一本北大版的《中国法制史》往阅读区走,走着余光瞥见一个身影,还没来及作出反应,已经过去了。
  
  那个娇小的身影,三米开外就能触摸到的柔软气质。
  
  "谢端?不会吧。"我虽然知道她也是溧城人,没想到能巧到这个地步,光市区就几十万口呢。
  
  我停下来,倒退着回去一看,那个身影正消失在对面的楼梯间。回字型的长廊,一面封闭,要追赶她就得跑过整个楼层。我想想还是作罢了。
  
  回去后我妈告诉我:"今天思博给你打电话了。"
  
  "哦,我等会儿回。"我不确定昨夜那几声电话铃是不是幻觉,沈思博是不是忘掉了,到了今天打过来弥补?
  
  她又道:"他连这儿的电话都知道呀?"
  
  我看看我妈,她做这么些年妇女工作,轮到女儿身上,她照样跟寻常母亲一样,想打听又不知道从哪儿开口。
  
  "我告诉他的。"我考虑了一下,直接对她说:"妈,你不是挺喜欢他的吗?"
  
  我妈顿了顿:"我又没说他不好--不过我的意见是,你还年轻,有些事日后再想也不迟--再说。"
  
  她看着我,难得声音很轻地说:"你怎么知道思博跟你是一样的心思?你一个女孩子,千万不能不矜持。"
  
  "我哪儿不矜持?"被自己的妈这样评论,我又羞又恼:"再说都什么年代了?"
  
  "什么年代都一样。"我妈固执地回答:"这种事我看的多,女的太主动男的就不拿你当回事,在一起也容易出问题。"
  
  我连自己母亲的认可都得不到,又怕她讲得是真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想得到什么就去努力,我从小的人生信条,这也有问题?
  
  这一天接下来的时间我都很闷,也不敢给沈思博打电话。吃饭时小姨说:
  
  "小凝怎么了?白天在图书馆还好好的。"
  
  我怕外婆要担忧,赶紧接道:"没事--我在想,今天在图书馆遇见我室友了,巧吧?"
  
  "真的?"小姨饶有兴趣地问:"她家里做什么的?"
  
  "......"说来惭愧,同寝室了大半个学期,室友们家里几口人什么职业,我基本一无所知:"应该是知识分子,她妈给她起名字还引经据典的。"
  
  "哦?叫什么?"
  
  "端,谢端。"
  
  "谢端啊。"小姨停下筷子,一桌人都看向她,她慢慢地说:"认识的。老张,你记得吧?"
  
  老张是我姨父:"嗯?"
  
  "李云,你还夸过她气质特好的,忘了?"她横他一眼:"就是她女儿。"
  
  "嗨。"姨父笑:"看你小心眼的。"
  
  "我不是小心眼,她气质是好。"小姨转过头来对我:"你这个室友,她妈妈是我们学校的音乐老师,小姑娘肯定长的挺漂亮吧?"
  
  "嗯。"
  
  "她妈就是,四十多岁人了,马尾辫一扎,走路上还有人把她当大学生。"
  
  "夸张了啊。"姨父接道:"哪有这样的,这不妖怪吗?"
  
  "别口是心非了啊老张。"小姨笑道:"不过呢,她也是印证了一个词,红颜薄命。"
  
  我好奇了:"什么意思?"
  
  "李云当年,为了返城嫁给一个工人,大老粗,她又清高,两个人没感情,老闹纠纷。以前住单位宿舍,都见过,那动静,那人打她跟打贼似的,骂出来的话别人都不好意思听。她还死要面子,第二天面色青肿的上班说自己是磕的,有磕成那样的吗?
  
  她孩子那会儿也五六岁了,有人没事逗她,你爸你妈怎么回事啊?小姑娘泪汪汪的,跟只小猫一样,看着就可怜。
  
  过了几年溧城搞建设,到处都在挖沟啊,施工啊,她老公,就是你那个室友的爸,半夜喝多了回家,掉河沟里淹死了,捞上来人都肿了。李云一个人带个孩子,这么多年都没再嫁,也挺不容易的。"
  
  我怔在那儿,筷子掉地上了都没发觉。
  
  小姨继续发布结论:"所以咯,找人一定得门当户对,有共同语言的,为利益跟了这个,以为能凑合,结果呢?"
  
  我的意识却渐渐远了,谢端单薄的背影,笑起来时明净又脆弱的眼神,她对我说长这么大从来没有离开过家--我突然心酸的不行。
  
  期末考临近,这个学期我们有五门必修课,课本加起来上千页。
  
  上帝还赐给我一个好礼物,通过率最低的一门《国际公法》,日期定在我生日后一天。我在自习教室里背"国际习惯的形成"时,不用提有多么咬牙切齿。
  
  于是到了生日那天晚上,我只和沈思博在甜点屋一人要了一个小蛋糕,吃完他就陪我回寝室。
  
  元旦以后我一直没见过他,想找他的时候就想一想我妈的话,她是过来人,这个意见我不能不考虑。
  
  一路上,我对那些阴影浓烈处的男女暗地里心生羡慕,而我和他这样的,身处清风明月的澄澈里头,简直没有余地可供人联想。
  
  经过小广场时,有神秘组织在放投射电影,《情归巴黎》,给饮食男女的一剂爱情强心针。
  
  我前一天没有睡好,眼睛肿了,戴不了隐形,只能把被苏玛称为"二饼"的眼镜揣在包里随身携带,此刻摸出来带上,看角儿们在幕布上模糊不清地搞暧昧。
  
  一直都过去了,我还扭脖子往回望,沈思博问:"有这么好看嘛?"
  
  没有。
  
  只不过今天是我十八岁的生日。
  
  以前总觉得这一天要有烟火升空,璀璨流丽,有喜欢的人执手相看。总觉得十八岁已经足够老,老到这一天必然什么都已解决,烦恼已尘归尘土归土,爱情也必然已走到坦途。
  
  但现实是,我七点半就得回去洗洗睡,明天还得考试。
  
  另外,我跟他之间十几年时光都流尽了,关系也没有前进一步的迹象。我仍然有时觉得他喜欢我,有时觉得,他对谁都是一样。
  
  你说吧,我要不要找个途径,来掩饰一下我心头的纠结?
  
  还有,我到底要不要,心一横牙一咬--沈思博,你给我说明白。我不要十多年了,还是一个战战兢兢的考生,随时等着看你给我的成绩。
  
  可明天还要考试咧。
  
  《国际公法》,我以后嫁不出去我就找你。
  
  好吧我承认,事实跟这没有太大关系而是--我不敢。你要是跟一个男孩青梅竹马十几年,关系一直很稳定很适意,彼此就像对方的一部分,你也不敢这么贸然。
  
  我回头,摘下二饼揉额角。
  
  "怎么了,头疼?"
  
  "有点。"我把它拿在手里。
  
  "那回去躺一会儿。"
  
  他说回去,我一想今天就这么过去了啊,非常郁闷:"没事,你不要管我。"
  
  他看看我,这么对他独一份的不讲理:"好啊,你找到管你的人,我就不管了。"
  
  我越发纠结了:"那是,追我的人又不少。"
  
  相信我,我平时没有这么虚荣。
  
  "有合适的没?"他想了想又问:"比如元旦晚上你那个师兄,不是长的挺帅的。"
  
  "对呀对呀。"仗着信息不对称,我无耻地说:"他追我呀,你说我要不要接受?"
  
  "......"
  
  距离说完这句话的五秒钟后,我充分了解了什么叫做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乱说--我们转弯就撞见当事人。
  
  他靠在栏杆上,转头看看我们。
  
  这个人沈思博大概也有印象,毕竟他上次险些给了他一拳。
  
  "齐,齐师兄?"
  
  他跟以前一样,点点头,语调听不到任何私交:"你好。"
  
  接着我看见骆婷,从几米外很慢的走过来,齐享向她伸出手,扶住她胳膊,另一只手臂放在她肩膀。
  
  "庄凝?"骆婷原本一直看着他,转头才看见我:"在这儿干吗呢?"
  
  "......散,散,散步。"
  
  "哦。"她大概不了解我这个撞了鬼的表情是怎么一回事,再看看沈思博:"那你们继续吧,不打扰了。"
  
  她就走过去了,从背后看,他们太靠谱了。
  
  而齐某人从头到尾基本一句多余的话都欠奉,态度还相当泰然,追求者三个字,与他就是干橡胶和电流的关系。
  
  但大概因为心虚的缘故,两米之外我听见骆婷的声音,因为好奇扬起一个升调,像半空里直指我羞愧的一面小旗帜:
  
  "齐师兄,笑什么呢?"
  
  我这个时刻千万不能娇羞,一娇羞就完了,一娇羞我就要崩溃了,而沈思博也很厚道,明明眼神里全是忍俊不禁,面容上却淡淡的,绷的这么明显,简直要我的小命。
  
  "装!让你装!"我把眼镜戴上,空出手气势汹汹地去掐他。
  
  他眼明手快地闪开来:"小姐,请讲点道理。"
  
  "不讲,反正我们又不认识。"
  
  他配合的纠正我:"是刚认识,你贵姓来着?"
  
  我们有时会玩这种扮演陌生人的游戏,假装有生之年狭路相逢,又荒唐又无聊但乐此不疲。
  
  我就把不愉快忘掉了:"干吗告诉你?"
  
  我无聊透了顶,他也陪着我穷开心:"因为大家有缘。"
  
  "谁,哪个?没看见。"感情稍稍得志就这样虚张声势的嘴脸,往来行人看了一定非常讨厌,但我身在其中,心醉神迷的时刻,招人烦也认了。
  
  沈思博走快一步,挡在我面前:"看见了?"
  
  他在左我就往右看,在右我就往左看。他跟着我的目光亦步亦趋,我终于憋不住,笑起来,额头撞在他肩膀上:
  
  "干吗呢你。"
  
  "帮你矫正视力。"他伸手,手指划过我额角,摘下我的眼镜。
  
  我抬眼看着他清秀的五官,这个男孩子离我这么近,一低头就是一个顺势的吻,我不敢动,怕稍稍一动,气氛就要移位。
  
  但他只是作势擦一擦就还给我:"换一副吧,眼神都那样儿了。"
  
  我戴着这幅眼镜,从接触到的皮肤一直痒痒到心里:"说了不要你管。"
  
  "那不行。"他笑,白月光一样,跟着补充:"我答应过你妈,要对你负责。"
  
  关我妈哪一旮旯的事。另外,什么叫,负责?你学语言的,沈思博,请解释清楚它的涵义,尤其是男女关系上那种。
  
  但他说完自己也不好意思了,明显的,白皙的脸上泛起一阵红--也不知道算是口误还是唐突,我很希望是后者,但我呐呐的,在这一刻突然失语。
  
  前边分成两条道,左边往学校后山及东门,右边本来一条大道通向寝室区,此刻尘土飞扬。
  
  "学校又在盖什么?"沈思博低声问,有点没话找话的嫌疑。
  
  "新教学楼吧?真是的,盖不够。"
  
  "扩招嘛。"然后他说:"这一段不安全,晚上不要单独走。"
  
  "没事儿。"
  
  他脸色总算缓过来了:"庄凝,你一个女孩子,能不能不要这么......"
  
  "勇敢?"
  
  "......傻大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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